这个问题,郑十七答不上来,林昭然却用行动给了自己答案。
次日清晨,京城里那些最热闹的巷口、最喧嚣的井边,一夜之间,仿佛爬满了青藤。
那青藤,是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答天书》。
小婢绿耳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像一群灵巧的燕子,趁着晨雾最浓时,将这些“种子”贴满了墙根壁缝。
起初,大人们只是瞥一眼,不屑地走开。
可孩子们却被那些方方正正的黑字吸引了。
他们不认得字,却认得纸上那股不屈不挠的劲儿。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竟把《答天书》里最上口的话编成了童谣:“灯下有言,胜过天签;阿娘莫怕,字是护身符。”
歌声像溪水,从一条巷子流到另一条巷子。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屠夫惊喜地发现,那个被他从学堂里揪回来的儿子,竟能照着药方抓对治他咳嗽的草药;一个寡母愣愣地看着女儿用炭笔在地上算清了邻居赊欠的布料钱。
于是,一些家长悄悄地,像做贼一样,又把孩子送回了韩霁偷偷开办的“补遗讲”学堂。
神坛旁,卜者老申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过去最爱对求签的妇人说:“女子识字,家宅不宁;寒门读书,必遭天殃。”如今,那句“字是护身符”的童谣,像一根根小刺,扎进他耳朵里,让他坐立不安。
一夜,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瞎了眼,眼前却浮现出无数张流泪的小脸,孩子们都捧着书,无声地质问他。
老申惊坐而起,一身冷汗浸透了重衣,心口疼得像是被鬼爪攥住了。
风向的转变,杜明谦感受得比谁都清楚。
他那座靠恐惧垒砌的神坛,正在被稚嫩的童谣侵蚀。
他不能等,决意行险一搏,用一场盛大的恐惧,重立神威。
他选在子时,阴气最盛之时,命人在神坛四周堆满干柴。
届时,他将亲自披麻戴孝,手持铜铃,绕火三圈,高唱那首他秘不示人的《天罚咒》:“逆礼者焚,悖经者灭,寒门掌教,九雷轰顶!”
消息传出,京城百姓再次陷入恐慌。
那刚刚燃起的星点希望,仿佛就要被这冲天大火吞噬。
又有几户人家,颤抖着手,把孩子从学堂的门里拉了出来。
韩霁急匆匆地找到林昭然,满面忧色。
林昭然却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要演天怒,我就还他人心。”
她当即密令两人。
对阿阮,她只耳语了几句,阿阮便领着几个最机灵的学童,躲进屋里,学唱一首新谣:“天不语,人自明;铃不响,道自清。”歌谣简单,却像一泓清泉,恰好能浇灭那《天罚咒》的烈火。
对韩霁,她则让他去组织所有返学的童子,每人备一盏最朴素的白纸灯笼,子时一到,便齐赴神坛之外。
“切记,”林昭然叮嘱道,“不靠近,不叫骂,不扰乱。只在远处静立,齐声吟唱。”
子时三刻,神坛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杜明谦一身惨白的孝服,在火光中如同鬼魅。
他举起铜铃,正要开始他那套震慑人心的仪式,口中的咒语刚吐出第一个字,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歌声打断了。
“天不语,人自明……”
歌声起初细弱如丝,仿佛是风中游魂的低语。
但很快,第二声、第三声、第十声……汇聚而来。
火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中,一盏、两盏、数十盏素白的灯笼亮了起来。
一群白衣如雪的童子,手提孤灯,从四面八方走来,在神坛外围成一个松散的圆圈。
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歌声带来的庄重。
童声如溪,清澈无畏,渐渐汇流成河,竟压过了那猎猎作响的火焰。
“铃不响,道自清……”
巡街的兵丁手持水火棍,本想上前驱散,可看清那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一双双清亮的眼睛,竟不知如何下手。
他们也是为人父、为人兄的,怎能对这些手无寸铁、只是在唱歌的孩子动手?
围观的百姓本是来看“天罚”的,此刻却都看呆了。
那火光中的杜明谦,像一个卖力却无人喝彩的戏子,滑稽又可悲。
人群外围,卜者老申混在其中,他看着那些孩子,看着那些灯笼,脑中梦魇与现实交叠。
那句“铃不响,道自清”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我错了!我为礼正会编过谶语!那‘天罚’二字的墨样,是裴主事亲手批给我的!”
一言既出,全场哗然!
杜明谦踉跄后退,手中铜铃被他摇得狂震作响,发出刺耳的噪音,却再也压不住那响彻长街的满城童谣。
高楼之上,林昭然凭栏远眺。
她看见绿耳牵着一个刚到她腰间的小女孩,女孩将一盏写着“我要读书”的灯笼,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护城河中。
那盏灯,随着水波,缓缓向着更远、更暗的地方漂去。
她闭上眼,脑海中那束“异世灵光”不再是零散的碎片,而是化作无数根柔韧的丝线,以她为中心,向整座京城辐射、交织成网。
她“看”到了,那些她写下的寓言、那些孩子们唱出的童谣,正化作最本源的声音、光影与触感,渗入无数人的梦境。
一个终日劳作的老农,梦见自己识字的儿子高中举人,披红挂彩归来;一个被丈夫远弃的妇人,梦见自己亲手展开一封家信,读着读着便泪流满面;一个目不能视的盲人,梦见自己用指尖抚过书页,那纸张竟带着温度。
林昭然深知,这不是什么神迹,而是当千万人的情感与愿望达成共鸣时,所凝聚出的、足以改变现实的力量。
她转身回到案前,就着窗外的灯火与歌声,在一张新稿的页眉上写下:“恐惧靠重复存活,希望靠共鸣生长。”
第二日,天光大亮。
神坛前那些写满“天罚”的黄帛符咒,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老申在原处摆出了一个新摊子,幡上只有一句话:“此地不卜天罚,只解人心。”
绿耳则带着那群昨夜高歌的孩童,用几块木板在空地上搭起一个简陋的小台子,歪歪扭扭地题上“娃娃讲坛”四字,由识字多的孩子,教不识字的孩子。
一个妇人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肉粥走来,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我儿昨夜回家,给我背《答天书》,他说,‘天不会罚好人’……我信他,我信我的儿子。”
韩霁目睹此景,心潮澎湃。
他回到国子监,将那份“补遗讲”的章程工工整整重抄一份,郑重地贴在了监门外的告示墙上。
末了,又在下面添了一句附言:“讲学非僭越,乃还债。”
当夜,杜明谦独坐在城郊一间破庙里。
那只铜铃就放在他膝上,冰冷如铁。
窗外,那句“天不语,人自明”的童谣,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如影随形。
他猛地暴起,抓起铜铃想将它狠狠砸碎,可手刚举到半空,铃铛内部的舌片却像是自己断了一般,“当啷”一声,坠落在地,滚入尘埃。
他呆住了,缓缓坐下,良久,才喃喃自语:“天……真的不说话了?”
远处,阿阮清越的琴声伴着歌声悠悠传来:“铃碎不复鸣,灯起不再熄。谁在怕回答?今夜是你们。”
晚风穿过陋巷,吹起庙门口最后一张未来得及贴出的谶语,那纸片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如一片枯叶,无声坠入泥泞。
“补遗讲”的根,似乎已在京城的砖石缝里扎稳了,娃娃讲坛的童声,成了这座古都最新的风景。
林昭然站在窗前,看着街市上恢复的生气,心中却并未完全放松。
京城虽是天下中心,却终究只是一座被高墙围起的孤岛。
而在这座岛屿之外,更广阔的天地间,春汛将至,潮水正以一种无人察觉的方式,悄然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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