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是在次日清晨得知这道勘验令的。
阿阮摸着黑递来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太常寺,三月期”六个字。
她站在破庙檐下,指节捏着那张被体温焐得发潮的纸条,冰棱坠地的脆响还在耳边,像极了昨日孙奉说的“不再需要灯的天亮”。
风卷着残雪掠过她肩头,碎雪擦过脸颊,凉得如同指尖触到初融的春冰。
她把纸条塞进袖中,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仿佛听见了远巷香摊上炭火轻爆的噼啪——那声音微弱,却固执地钻出灰烬,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跳。
她忽然想起守拙先生说过的另一句话:“冰盖最厚时,河底的鱼游得最欢。”
“阿昭!”柳明漪从偏殿跑出来,鬓角的银簪撞在门框上,发出清脆一响,惊落了檐角最后一撮残雪,“阿阮说您要改主意?”
林昭然转身时,袖中纸条已被攥出褶皱:“改的不是主意,是法子。”她摸出案头那本被翻旧的《触读谱》,指尖划过凸起的“仁”字纹路,粗粝的触感硌着指腹,像在摩挲一段沉入地底却仍在生长的根脉。
“讲堂太扎眼,可夜市里的香摊……”话音未落,偏殿传来盲童们的嬉闹声——阿阮正扶着最小的阿念摸绣绷,那孩子突然笑出声:“阿阮姐姐,这绷子上有小疙瘩!”
“就是要小疙瘩。”林昭然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握住阿念的手,掌心传来孩子指尖的温热与微微汗意。
“阿念,你闻闻这是什么香?”她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罐,掀开盖子,沉水香混着一丝甜暖的乳香飘出来,袅袅钻入鼻尖,像冬夜炭盆边围坐时,衣袖里藏住的那点暖意。
阿念抽了抽鼻子,睫毛在盲眼上扑棱:“像……像去年冬夜,昭哥哥给我捂手的炭盆。”
“对啦!”林昭然把小罐塞进阿念掌心,瓷罐微凉,孩子的手却滚烫,“以后咱们在夜市摆香摊,客人问‘何谓仁’,你就说‘爱人如己’,然后给他们一丸这样的香;问‘何谓权’,就说‘为民制衡’,给一缕绣着冰纹的线。”她抬头看向阿阮,盲女的唇角正向上翘着,像被春风拂过的柳芽,“阿阮,你教他们用香记,用线记,比背书更牢。”
“可夜市人多眼杂……”柳明漪欲言又止,指尖无意识抚过裙摆上昨夜炭火溅出的焦痕。
林昭然将《触读谱》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密密麻麻记着西市卖浆老妇、东市绣娘、南市药工的名字,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已被手指摩挲得微微晕开。
“他们查讲堂,我们开市集——市声喧哗处,正是静水流深处。”她的指尖划过“浆”字,纸面粗糙的纤维刮过皮肤,像在触摸无数双未曾握笔却渴望识字的手,“卖浆老妇的儿子能认‘甜’字,绣娘的闺女能数‘五’纹,等这些人都成了香摊的常客……”
三日后的夜市,林昭然隐在茶棚二楼,木窗缝隙漏进凉风,吹得她耳畔一缕碎发轻颤。
她望着街角那盏写着“盲语香摊”的纸灯,灯纸被风掀起一角,昏黄光晕晃动,映着阿阮蓝布裙角和阿念蹲坐的小小身影。
第一个客人是个挑着菜担的老汉,挠着头问:“小娃,啥叫‘仁’?”
阿念立刻坐直,脆生生答:“爱人如己!”他摸出个裹着红纸的香丸递过去,指尖蹭过老汉粗糙的手掌,“阿昭哥哥说,这是沉水香加乳香,点上能暖屋子,也能暖人心。”
老汉接过香丸,对着灯火看了又看,忽然笑出满脸褶子:“好,爷爷今晚就点上!”他转身时撞翻了菜筐,几个青萝卜滚到阿阮脚边。
阿阮摸索着捡起萝卜,指尖触到泥土的凉与表皮的糙,递还给老汉:“阿翁,您的菜。”
“女娃心善!”老汉声音陡然拔高,“这香摊的学问,比城里先生讲得明白!”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
卖胭脂的小娘子问“何谓权”,阿阮摸出一缕绣着冰裂纹的丝线:“为民制衡。”小娘子捏着丝线左看右看,丝线在掌心微温,“这线遇热会显字?”阿阮点头:“阿昭哥哥说,像春冰化了,藏在底下的字就出来了。”
人群里突然传来呵斥:“胡闹!”林昭然顺着声音望去,见个穿青衫的县吏挤进来,手里举着令牌,官靴踏地声粗重,鞋底还沾着泥泞与夜市湿漉的菜叶。
“私设学摊,蛊惑百姓,都给我拆了!”
阿念吓得缩进阿阮怀里,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角。
阿阮却挺直了背,指尖仍稳稳按着绣绷,粗麻布的纹理硌着掌心:“官爷,我们没说书,只是卖香卖线。”
“还敢狡辩!”县吏抓起绣绷要摔,围观的妇人突然涌上来。
卖浆老妇的儿媳攥着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蹭着官袍袖口:“官爷,我家小宝昨日用这线绣了‘学’字,难道也是乱政?”卖胭脂的小娘子举着丝线喊:“我阿爹说这线是祖传的‘问字纹’,您要拆就是毁我家传!”
县吏的脸涨得通红,手腕被攥得生疼,靴尖在青石板上蹭出一道湿痕,最终把绣绷轻轻放回案上:“下不为例!”说罢挤开人群,逃也似的走了。
这时街角闪过一道玄色身影,林昭然认得那是孙奉惯用的青布小帽——真正的他在宫墙之内,这条消息却是从西市鱼贩口中流出的。
小黄门站在阴影里,望着香摊的目光像春夜的雨,细得几乎看不见,却润透了整方天地。
三日后,沈砚之在值房翻着孙奉递来的密报,末页写着:“民间已不知‘补遗讲’,只道‘香中学问’是祖传。”他的指节叩了叩案头那盒沉水香,盒底“问”字的刻痕硌着掌心。
“取火。”他对孙奉说。
线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腾,在雕花窗棂投下的光影间曲折盘旋。
沈砚之凝视良久,忽然低声道:“像不像一个‘问’字?”
孙奉垂首不语。
他知道,相爷眼中所见,早已不是烟,而是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先生拂去书页落雪时说的话:“礼者,问也。”
而此时的林昭然正站在京郊绣坊,看柳明漪将最后一道“春冰纹”绣完。
她指尖抚过布面,粗丝线勾出的冰裂纹下,“学而时习”四字遇着体温,正缓缓显影,指尖传来微微的温热与凸起的触感,像在触摸一句从地底浮出的誓言。
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得炭炉火星四溅,噼啪声如冰棱坠地,她心头莫名一颤。
远处传来孩童齐诵《千字文》的声音,像细泉汇进河,又像星火落进原。
“昭然!”程知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官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动静比平日急了三倍。
他冲进绣坊,手中密笺被攥得发皱,“江南漕运司截获一批‘药用炭粉’,实为灰墨原料,押运人已被下狱。”
林昭然的指尖在布面上顿住,“春冰纹”里的“习”字硌着她的指腹。
她望向坊内烧炭的炉火,火星子噼啪炸开,像极了那日冰棱坠地的响。
“他们烧炭,我们炼墨……”她轻声说,声音如同炉灰飘散,“可若连火种都被锁进地牢……”
程知微喉结动了动:“七名匠人,关在金陵大狱。”
林昭然抬头时,窗外的暮色正漫进来,染得她的眉眼一片沉暗。
她将密笺折成小块,收进袖中最里层,那里还放着阿阮摸黑递来的纸条。
“程兄,”她的声音轻得像炉灰,“今夜我想去你那看看案卷。”
程知微点头,转身时瞥见她袖角露出半截红线——正是香摊卖的“问字纹”。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街头,有个盲童塞给他一丸香,说:“官爷,您若问‘何为勇’,我答‘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刻暮色里,林昭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根细弱却坚韧的线,一头系着绣坊的炉火,一头系着金陵的大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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