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的喧嚣，像被寒风卷走的灰烬，一夜之间就散了。小兴屯重新缩回冻僵的壳里，死寂沉沉。只有李家新屋里那股子烟火气，像灶膛里捂着的暗火，顽强地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王六子躺在自己那间“狗舔的还干净”的东厢第三间炕上，翻来覆去，像烙饼。新糊的窗户纸透进惨淡的晨光，映着他那张黝黑、却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他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上挂着的蜘蛛网。脑子里，像塞进了一锅滚沸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是昨晚打谷场上那个身影！
辫梢的红头绳！像两簇跳跃的鬼火！烧得他心口发烫！
白皙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晃得他眼花！
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潭水！勾得他魂儿都丢了！
那婉转的歌声！像无数只小爪子！挠得他心肝肺都痒痒！
“浏……阳……河……”王六子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不成调的咕哝声，像破风箱漏气。他猛地坐起身！狠狠搓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点，可心口那块地方，依旧滚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他跳下炕，胡乱套上那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新屋的泥地冰凉刺骨，冻得他脚底板发麻。他像只没头苍蝇，在空荡荡的小屋里转了两圈。新炕新墙，空落落的，啥也没有。昨晚那点分到新屋的狂喜劲儿，早被那红头绳搅得烟消云散。他只觉得心里空得慌，像被掏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往里灌。
他推开屋门，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冰碴子，“呼”地一下灌进来！冻得他一哆嗦！他缩着脖子，抄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院门口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就是……就是想去打谷场转转。兴许……兴许还能……碰见呢？
刚走到院门口那豁口处（新院门还没安），寒风卷着尘土扑了他一脸。他眯着眼，正要往外走，脚步猛地顿住了！像被钉在了冻土上！
院墙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站着一个身影！
纤细！苗条！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灯芯绒外套！围着那条鲜艳的红围巾！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辫梢上！那两根红头绳！像两簇燃烧的小火苗！在灰蒙蒙的晨光里！跳跃着！刺得他眼睛生疼！
是柳眉！
那个唱《浏阳河》的女知青！
王六子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浑身的血“噌”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烧得他脸颊滚烫！耳朵嗡嗡作响！他张着嘴，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了霜花，糊在睫毛上！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咚！”震得他骨头缝都发麻！
柳眉显然也看见了他。她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涩的惊讶。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扑闪扑闪。她微微歪着头，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露出两颗小小的、洁白的虎牙。声音清脆，像冰凌敲击，带着一股城里姑娘特有的、软糯的腔调：
“哎？小六同志？”
“这么早？”
“出来……锻炼身体呀？”
“轰——！”
这声音！像一道电流！狠狠劈在王六子天灵盖上！电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瘫在地上！小六同志？！她……她记得我名字？！还……还跟我说话了？！！
王六子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响！像吞了个滚烫的秤砣！他手忙脚乱地站直身体，想挤出个笑，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像冻硬的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啊……啊……是……是柳……柳同志……”
“我……我出来……透……透透气……”
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柳眉“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像银铃摇响！清脆悦耳！她用手掩着嘴，水汪汪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俏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小六同志……真有意思！”
“这天儿……冻得骨头都酥了……还透气呢？”
“我看……你是昨晚没听够歌……睡不着了吧？”
这话！像一把烧红的钩子！狠狠勾住了王六子的心尖！又烫又痒！他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脖子根都红了！他手足无措地搓着手，脚底板在冻土上蹭来蹭去，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嘴里结结巴巴：“没……没有……就……就……挺好听的……”
柳眉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算计的满意。她往前走了两步，红围巾在寒风中轻轻飘动，辫梢的红头绳跳跃着，像两簇妖异的火焰。她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小六同志……”
“我看你……”
“思想挺进步的！”
“昨晚……就你听得最认真！眼睛都直了！”
“不像有些人……就知道瞎起哄……”
她顿了顿，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王六子，眼神里带着一种真诚的、甚至有点崇拜的光芒（装的）：
“我们知青……响应号召……扎根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可……人生地不熟的……”
“想干点事……真难！”
“连……连吃饭都……”
柳眉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和委屈。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红围巾的流苏：
“……城里……家里……来信了……”
“我妈……我妈她……病了……”
“病得挺重……”
“需要……需要营养……”
“可……可我们知青点的粮票……就那么点……”
“省吃俭用……也……也不够……”
“我……我……”
她猛地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小六同志！”
“你……你能不能……”
“……帮帮我？”
“借我……借我几张粮票？”
“就几张！”
“等我……等我下个月……粮票发下来……”
“一定！一定还你！”
“我……我给你写借条！！”
“我……我还可以……教你唱歌！！”
“《浏阳河》！《红梅赞》！我都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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