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了，天彻底冻透了。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得人脸皮生疼，骨头缝都透着凉气。小兴屯缩在灰蒙蒙的寒气里，死气沉沉。地里活早撂下了，苞米茬子冻在土里，像插了一地的冰锥子。人猫在屋里，守着热炕头，听着窗外风鬼哭狼嚎，日子像冻僵的河面，纹丝不动。
这天晌午，日头难得露了脸，惨白的光线没什么暖意，但好歹驱散了些湿气。屯子东头打谷场上，那棵歪脖子老榆树的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光秃秃的树杈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盏积满灰尘、玻璃罩子裂了缝的马灯。灯没点，像个垂死的独眼，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打谷场冻硬的泥地上，稀稀拉拉蹲着几个抄着手、缩着脖子晒太阳的老头。破棉袄裹得严严实实，像几个鼓囊囊的麻袋。嘴里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糊在花白的胡茬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破风箱漏气。话题无非是今年的冻灾，地里的收成，还有开春的饥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酸、旱烟和绝望的沉闷气息。
突然，屯子西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铛铛铛”声，像破锣被狠命敲响，震得人耳膜发麻，瞬间撕裂了打谷场死寂的空气。
蹲着的老头们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和茫然。紧接着，屯子里那破旧的高音喇叭，“滋啦”一声，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随即，一个高亢、刻板、带着浓厚官腔的男声，像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破了屯子上空死寂的冰层：
“社员同志们注意！社员同志们注意！下面广播重要通知！下面广播重要通知！县红星钢铁厂招工文件正式下达！招工名额分配方案报名条件具体流程马上传达！请各生产队队长立刻到大队部集合领取文件组织传达！重复一遍！县红星钢铁厂招工文件正式下达！请各生产队队长立刻到大队部集合！”
这广播像一颗烧红的炸弹，猛地砸进了小兴屯这片死寂的冰窟窿里，瞬间炸开了滔天的巨浪。
蹲在打谷场上的几个老头身体猛地一僵，一双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两口干涸的枯井骤然注满了滚烫的开水。他们“噌”地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动作快得不像话，破棉袄下摆带起一片尘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抽气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狂喜。
“钢铁厂招工！红星钢铁厂！我的老天爷！铁饭碗！吃商品粮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野火，裹着滚烫的油星子，瞬间燎遍了整个屯子。
“哐当！吱呀——”家家户户紧闭的院门像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撞开。裹着破棉袄、抄着手、缩着脖子的男男女女，像一群被惊动的土拨鼠，从热炕头上、从灶房里、从牲口棚里蜂拥而出，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刺骨的寒风，没命地朝着打谷场狂奔。脚步踉跄，像被鬼撵，脸上带着久违的兴奋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期盼。
“招工了！招工了！红星钢铁厂招工了！铁饭碗！吃商品粮了！快！快去大队部看看！啥条件？！啥条件？！”
屯巷里瞬间炸开了锅，人声鼎沸，像开了锅的滚水。呼喝声、询问声、惊叹声夹杂着小孩的哭闹和婆娘的尖叫，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寒风卷着尘土和唾沫星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疯狂飞舞。
李家新屋的院门也被猛地推开。王大柱兄弟几个、赵春花、张秀芬，连王小芬都抱着春丫，像一阵黑色的旋风裹着寒气冲了出来。王大柱黝黑的脸上肌肉贲张，眼睛赤红，像头被激怒的公牛。王二强闷着头，脚步沉稳有力，像头归巢的老牛。王四喜木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清晰的激动，嘴唇哆嗦着。王六子，眼睛里那点沉寂瞬间被一种锐利的、淬了冰的光芒取代，脚步飞快，像只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一群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冻硬的泥路，没命地朝着大队部方向狂奔。身后，李家新屋那扇崭新的院门在寒风中“哐当哐当”地晃动着，像一颗剧烈跳动的心。
大队部门口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像一锅煮沸的饺子。人挤人，人推人，踮着脚，伸着脖子。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钉在门口那面新刷了白灰的土墙上。
墙上，新贴着一张足有半人高的、鲜红刺目的大告示。
红纸黑字，盖着鲜红的大戳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眼里，烫在每个人心上。
最顶上一行碗口大的黑字，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空气里，也扎进每个人的天灵盖：
“红星钢铁厂招工启事！”
下面，一行行稍小的黑字，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又像无数把通往天堂的钥匙：
“招工对象：贫下中农子弟；
年龄：18周岁至30周岁；
性别：男；
文化程度：小学毕业以上；
身体条件：强健，无残疾，无传染病，能适应高强度劳动；
报名时间：明日下午；
报名地点：村大队；
选拔流程：初审，政审，技术考核；
待遇：20-35元；”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进人群，炸开一片更大的喧嚣和骚动。
“贫下中农！贫下中农！我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18到30！男！柱子！二强！老四！老六！都够格！小学毕业！小学毕业就行！柱子念过扫盲班！算数！二强认字！老四……老四也认得几个！身体强健！柱子！二强！那身板！杠杠的！老六……老六瘦是瘦点……可……可也能干！铁饭碗！吃商品粮！月月有工资！发劳保！发工作服！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土里刨食强百倍！祖宗坟头冒青烟了！机会！天大的机会！打破头也得抢！”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嗡嗡作响，推搡着，拥挤着。无数只手伸向那张红得刺眼的告示，无数双眼睛贪婪地扫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无数张嘴唾沫横飞地议论着、争吵着、叫喊着。兴奋、激动、狂喜、焦虑、担忧、算计，无数种情绪像滚烫的岩浆，在人群中疯狂翻涌、碰撞、燃烧。
王大柱兄弟几个挤在人群最前面，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凸。汗水混着热气顺着鬓角往下淌，冻成冰碴子。他们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红榜，眼神灼热得像要喷出火来，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像拉破风箱似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着，像里面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王六子，缩在人群后面。眼睛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那片鲜红的纸面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皱纹极其细微地、极其冰冷地绷紧了一瞬，像冻河开裂，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深处，悄然涌动着一股滚烫的岩浆和一种淬了冰的决绝。
红星钢铁厂招工。贫下中农。18到30。男。小学毕业。身体强健。这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这冰封冻土，能挣脱这土坷垃命，能通往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钥匙。
打谷场上人声鼎沸，像一锅滚烫的油。那张鲜红的招工启事像一面燃烧的战旗，在灰蒙蒙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映着无数张写满渴望、焦虑、狂喜和算计的脸，也映着李家新屋那扇在远处寒风中微微晃动的新院门，像一道刚刚开启的通往未知的门。门后是滚烫的钢水还是冰冷的熔炉，是天堂还是地狱，没人知道。只知道这冰封的冻土被这颗烧红的炸弹彻底炸开了，裂缝深处涌动的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只有时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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