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刮过李家院墙头枯黄的蒿草,带着哨音,卷起地上薄薄的雪沫子。天擦黑,灰蓝的天幕沉沉压下来,星子还没冒头。可李家那方小小的院落里,却亮得晃眼!两盏平日里舍不得点的大号煤油灯,挂在屋檐下,罩着新糊的红纸灯罩,将整个院子映得红彤彤、暖融融。昏黄的光晕下,连屋檐下垂挂的冰溜子,都折射出一点喜气的光。
院子中央,那张用了不知多少年、桌面磨得发亮的榆木方桌被擦得锃亮,稳稳当当摆着。桌上铺着一条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蓝印花布。碗碟不多,都是左邻右舍凑来的,粗瓷碗边磕了口的也不计较,此刻都盛得满满当当,冒着腾腾的热气。
最扎眼的,是桌子正中央那盆热气腾腾、油亮喷香的红烧兔肉!那是老六叔天不亮就摸黑进山,在雪窝子里蹲了大半天才套到的肥兔子。他自己没舍得吃一口,用松枝、柏叶细细熏了,熏得兔肉黝黑发亮,带着一股独特的、勾人馋虫的松木焦香。此刻,那兔肉被王小芬用大酱、干辣椒、花椒八角焖得酥烂脱骨,深褐色的酱汁浓稠油亮,裹着颤巍巍的肉块,散发出霸道而醇厚的香气,混着松木的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围着兔肉的,是一圈新蒸的苞米面掺白面的两掺窝头,暄软金黄,散发着粮食最朴实的甜香。一盘翠绿油亮的蒜苗炒鸡蛋,黄绿相间,透着鲜亮。一盆刚出锅的萝卜炖粉条,粉条吸饱了汤汁,晶莹剔透,萝卜炖得软糯清甜。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切得细细的咸菜丝,淋了几滴香油,咸香爽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肉香、松香、粮食香和烟火气的、浓烈而温暖的盛宴气息。
“开饭喽——!”王大柱媳妇端着最后一盆热气腾腾的新米粥出来,米粒饱满,粥汤粘稠,散发着新粮特有的、沁人心脾的清甜米香!那是队里特批的、刚打下来的秋粮新米,粒粒金黄,颗颗饱满。
“都坐!都坐!”李凤兰佝偻着背,站在桌边,深陷的眼窝里映着跳跃的灯火,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她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招呼着围在桌边的家人。
碗筷声、咀嚼声、低低的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温暖的家常乐章。
“小菊!快尝尝这个!”王大柱媳妇夹起一块焖得酥烂的兔腿肉,放进王小菊碗里,“你六哥特意给你熏的,费老鼻子劲了!快尝尝香不香!”
王小菊连忙点头,夹起那块油亮的肉,小口咬下,松木的焦香和浓郁的肉汁瞬间在口中化开:“嗯!香!真香!谢谢六哥!”
“嘿嘿!”蹲在稍远些啃窝头的王六子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眼睛里闪着机灵的光,“那可不!我蹲那雪窝子里,冻得直哆嗦,就想着这兔子得给我妹子熏得够味儿!回头到了北京城,啥山珍海味没有?可这松木熏兔,独一份!想家了,就想想这味儿!”
“就你话多!”李凤兰嗔怪地瞪了王六子一眼,枯黑的手却夹了一大筷子蒜苗炒鸡蛋放进王小菊碗里,“小菊,多吃点鸡蛋!补脑子!到了大学,天天用脑子,可不能亏着!”
“娘,够了够了……”王小菊看着堆得冒尖的碗,有些不好意思。
“够啥够!”王二强闷声闷气地开口,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窝头放下,搓了搓粗糙的手,“小菊,到了北京,别舍不得吃!哥……哥明年开春多开点荒地,多种点苞米,卖了钱给你寄过去!想吃啥买啥!”
“二哥……”王小菊鼻子一酸。
“二强说得对!”王大柱放下筷子,声音沉稳,“咱家再难,也不能短了你的嚼用!你只管好好念书!家里有我和你二哥呢!”
“妹……”王小芬红着眼眶,把面前那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往王小菊那边推了推,“这咸菜……你带着路上吃……火车上东西贵……”
陈建国没说话,只是拿起一个新窝头,掰开,夹了一大块兔肉和几根粉条塞进去,默默地递到王小菊手边。那动作沉稳而自然。
王小菊接过那夹得满满的窝头,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看着家人关切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暖流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说不出话。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努力把那份沉甸甸的爱意咽下去。
王六子眼珠一转,放下碗,凑近王小菊,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哎,小菊,哥跟你说个事儿!上回我去公社供销社倒腾山货,听那采购员老张头说,北京城里现在可时兴一种叫‘的确良’的料子!滑溜溜的,不沾灰!比咱这土布强多了!你到了那边,帮哥留意留意,看哪儿能弄到布票,或者……或者有没有门路能弄点边角料啥的?哥琢磨着,要是能弄点回来,做点小褂子啥的,在咱这十里八乡,保准是头一份!能换不少好东西!”
“六子!你胡咧咧啥!”李凤兰一听,立刻板起脸,“小菊是去念书的!不是给你倒腾货的!别把你那点生意经往你妹子身上使!”
“娘!我这不是……不是顺带手嘛!”王六子缩了缩脖子,讪讪一笑,“小菊那么聪明,肯定有门道!再说,弄点新鲜玩意儿回来,也是给咱屯子长脸不是?”
王小菊看着六哥那副精明的样子,又看看母亲佯怒的脸,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来的疲惫和离愁似乎都冲淡了些:“六哥,我……我尽量帮你留意……”
“哎!这就对了!”王六子立刻眉开眼笑。
饭桌上的气氛轻松了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嘱着王小菊。
“小菊,听说北京冬天冷得很,比咱这嘎达还冷!你那棉袄够厚不?要不让你姐再给你絮点新棉花?”王大柱媳妇关切地问。
“够了够了,嫂子,娘给我絮得可厚实了!”王小菊连忙摆手。
“到了地方,先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王二强闷声道。
“跟同学好好处,别让人欺负了!”王小芬红着眼睛补充。
“用功念书!别惦记家里!”李凤兰最后总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王小菊听着,点着头,心里那股暖流越来越汹涌,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看着母亲沟壑纵横的脸,看着哥哥嫂子们关切的眼神,看着姐姐姐夫沉静的目光,看着六哥那副精明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了筷子。碗筷声和交谈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娘……”王小菊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地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她看向李凤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她的目光一一扫过兄嫂,“姐……姐夫……”最后落在王小芬和陈建国身上。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随即用力吸了一口气,挺直了瘦削的脊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力量:
“没有这个家……就没有我王小菊的今天!”
“没有娘……您熬瞎了眼……一针一线……给我缝衣裳……供我念书……”
“没有大哥……二哥……嫂子们……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给我凑学费……”
“没有姐……姐夫……替我遮风挡雨……给我撑腰……”
“没有老六叔……翻山越岭……给我熏兔子……”
“没有队里……特批的新米……”
“就没有……今天能坐在这里……捧着清北通知书……的王小菊!”
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进她捧着的粥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但她没有低头,没有擦拭,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声音却更加坚定,如同淬火的钢铁:
“这碗粥……是咱家的米……是咱家的水……是咱家的心血!”
“我王小菊……喝下去……刻进骨头里!融进血里!”
“明天……我走了……”
“去北京……去清北……”
“我去学本事!学大本事!”
“不为别的!”
“就为将来……能报国!”
“能报家!”
“能报……这片生我养我的黑土地!”
“能报……在座的每一位亲人!”
“能报……娘您熬瞎的眼!”
“能报……咱家省下的每一粒米!”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院落里!
她猛地将碗举高,对着天上那轮不知何时悄然升起、清辉遍洒的明月,声音带着最后的颤抖和无比的郑重:
“娘!哥嫂!姐!我王小菊……说到做到!”
“明月为证!”
说完,她仰起头,将碗里混着泪水的、温热的米粥,一饮而尽!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王小菊放下空碗时,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的、一声清脆的轻响。
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静静地洒满李家小院。那轮明月,高悬在深蓝的天幕上,清辉皎洁,如同亘古不变的明镜,无声地映照着这方小小的院落,映照着那碗饮尽的空粥,映照着王小菊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燃烧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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