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的选秀,是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氛围中进行的。
距离那场震动朝野的血色清算与那位追封宸贵妃的无声葬礼,已过去三年。三年来,年轻帝王勤政不辍,后宫却始终空置,如同雪覆荒原,不见半点春色。
宗室元老与内阁重臣们再也无法坐视,国本空虚,皇嗣无望,关乎社稷安稳,劝谏的奏疏雪片般飞入养心殿,言辞一次比一次恳切,也一次比一次暗含忧虑与压迫。
最终,萧御在沉默了整整三日后,于一次常朝末尾,面对黑压压跪倒一片、以头抢地请求选秀以充掖庭、绵延皇嗣的臣子,只淡淡吐出了两个字:
“准奏。”
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期待,甚至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金銮殿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一片如释重负又暗藏机锋的“陛下圣明”。
选秀的旨意迅速颁行天下。沉寂多年的宫廷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激荡起无数涟漪。
各地精心甄选的秀女被络绎送入宫中,东西六宫久违地热闹起来,莺声燕语,环佩叮当,似乎要将积攒了数年的冷寂一扫而空。
初选、复选,由内廷严格按照祖制进行。
最终送到萧御面前,等待他亲自“留牌子”或“撂牌子”的,是经过层层筛选、家世品貌皆属上乘的十数名秀女。
面圣的地点设在御花园澄瑞亭。
时值初夏,亭外碧波荡漾,睡莲初绽,绿柳如烟,一派生机盎然。然而亭内的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秋日刑场。
秀女们五人一组,低着头,迈着被反复教导过的、最优雅规矩的步子,依次走进亭内,跪拜,山呼万岁。
她们穿着统一的浅粉色宫装,梳着俏丽的双环髻,青春正好,容颜姣好,如同御花园中初绽的蓓蕾,各有风姿。
萧御高坐主位,一身玄青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沉静冷峻,三年的时光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的寂寥。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跪伏的少女,没有期待,没有审视,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为的、枯燥的仪式。
直到第二组秀女进来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顿住了。
那少女低垂着头,露出的一段白皙脖颈和侧脸的轮廓,尤其是那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天然柔婉弧度的唇线,竟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侧影,有四五分依稀的相似。
萧御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心中那片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你,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让侍立一旁的高德胜心头一跳。
那少女依言抬头,露出一张清秀温婉的脸,眉眼间果然带着几分书卷气,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如水。
“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萧御问,语气较之前缓和了些许。
“回陛下,民女姓林,名婉如,苏州人士。”少女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
“可曾读书习字?”
“家中曾请过西席,读过《女诫》、《论语》,略通笔墨。”
萧御沉默片刻,对高德胜示意:“取纸笔来。”
纸墨迅速备好。林婉如显然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蕙质兰心”四个字。是簪花小楷,清秀工整,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
萧御看着那字,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形是像的,都是清秀一路,可神呢?虞颜的字,清峻中带着风骨,是书香门第浸润出的底蕴,是历经磨难而不折的坚韧。
而眼前这字,只有闺阁女子的柔媚,少了那份刻入灵魂的力量。
那双眼,看似沉静,底下却藏着掩饰不住的、对帝王恩宠的渴望与忐忑,而非虞颜那种沉静如古井、包容一切的温柔与通透。
“撂牌子。”他收回目光,声音重新变得淡漠。
林婉如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与失落,却不敢多言,叩首谢恩后默默退下。
接下来的筛选,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模式。
又有两名秀女,或因眉宇间某一瞬的低眉顺目,或因传闻擅书,被萧御单独点出问话。
一位姓王的秀女,被要求写“愿陛下长安”。
她努力写得端庄,笔画却止不住地颤抖,那份刻意与惶恐,与虞颜最后在染血绢帕上,用生命书写的、绝望而虔诚的祝愿,判若云泥。
另一位姓陈的秀女,被问及是否读过《孙子兵法》——那是他曾与虞颜对弈时,偶然提及,她却能接上几句,令他印象深刻的。陈秀女茫然地摇头,只怯怯地说读过几本诗集,眼中是全然的懵懂与讨好。
每一次短暂的“特殊关注”后,换来的都是更快的“撂牌子”。
澄瑞亭内的气氛,从最初的期待,逐渐变得压抑、困惑,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恐惧。秀女们战战兢兢,不明白这位年轻帝王究竟在寻找什么。
高德胜垂手立在角落,心中早已一片冰凉。他看得分明,陛下哪里是在选妃,他分明是在这满园春色中,固执地、绝望地,寻找一个早已逝去的、独一无二的灵魂幻影。
他试图在这些鲜活的少女身上,捕捉哪怕一丝一毫那个人的痕迹,可每一次捕捉,带来的都是更深的失望与更尖锐的痛楚。
寻到的,永远是拙劣的模仿,是徒具其形的空壳。
最后一名秀女退下后,澄瑞亭内只剩下萧御一人,以及亭外愈发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蝉鸣。
他独自坐在那里,许久未动。阳光透过竹帘,在他玄青色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他眼底深沉的、已然凝固的晦暗。
高德胜犹豫再三,还是捧着记有最后几位“留牌子”候选名册,躬身近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陛下,您看……这几位……”
名册上的几位,家世、品貌都极为出众,方才并未被陛下特别关注,却也未被立刻撂牌子,是内阁和宗室最为看好的人选。
萧御的目光甚至没有扫向那名册。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深重的、源自灵魂的疲惫。
“都撤了吧。”
高德胜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的意思是……”
“今日所有秀女,”萧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利剑归鞘,再无转圜,“全部遣返原籍,厚赐安抚。
传朕旨意,宫中用度节俭,此后……不再选秀。”
“陛下!”高德胜惊得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这……这恐惹非议,朝臣们,天下悠悠众口……”
“非议?”
萧御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盛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他们想要一个皇后,想要皇子,朕给了他们机会。”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澄瑞亭,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年轻而陌生的面孔,那些或娇媚、或温婉、或怯懦的神情。
“可是,”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个永远无法回应的人诉说,带着一种痛到极致的平静,“她们都不是她。”
“形似……而神非。”
这世间,或许有眉眼相似者,有擅书者,有气质温婉者。
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批阅奏折疲惫时,用一个沉静的眼神便让他心安;能在他感怀身世孤独时,用一句“万民皆是陛下子民”给予他最纯粹的慰藉;能在他浑然不觉时,于灯下悄悄临摹他的笔迹,只为更靠近他的世界一分;能在蒙受天大冤屈、生命垂危之际,用血与水写下千百遍“愿陛下长安”,道一声“无悔”。
虞颜,只有一个。
他曾经得到过,又亲手摧毁了。
如今,他连在这世间寻找一个哪怕只有一分相似的影子,都成了奢望。
寻而不得,不如不寻。
萧御不再理会跪在地上的高德胜,径直走出了澄瑞亭。
初夏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透他那身玄青衣袍所包裹的、冰冷而孤寂的躯壳。
御花园里百花争艳,蜂飞蝶舞,一片喧闹生机。
而他行走其间,如同一个与这鲜活世界格格不入的游魂,周身弥漫着化不开的冰雪。
他的身后,是即将被遣散的、短暂的、徒劳的春色。
他的前方,是漫长而冰冷的、没有她的余生。
这孤家寡人的宿命,他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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