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管事太监 福海**
我在御书房当差,快四十年了。
伺候过先帝,如今伺候着新帝。宫里的老人儿都说,我是块滚刀肉,油盐不进,最是稳妥不过。
他们说得对,在这吃人的地方,不多看,不多听,不多嘴,才能活得长久。
可我心里,也藏着一件事。一件关于先帝,关于那位追封的宸贵妃的事儿。
先帝晚年,愈发孤僻。他不常去后宫,大多时候,就待在御书房里。
批阅奏章,或者,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对着一方空了的砚台出神。
那时,我是御书房的管事太监。每日清晨,我第一个进来,打扫、整理。
先帝有个习惯,或者说,是个怪癖——他书案右上角,永远不许摆放任何东西。那块地方,必须空着。
起初我不懂,有一次,新来的小内侍不懂规矩,将一盏宫灯放在了那儿。
先帝进来,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冰窟,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茫。小内侍当晚就被调去了苦役司。
后来,我渐渐品出点味儿来。我曾听更老的宫人隐约提起,很多很多年前,那位宸贵妃娘娘,曾在御前侍墨。想来,那块地方,曾经是放砚台的位置吧。
先帝驾崩后,新帝命我整理御书房旧物。大多是些寻常物件,书籍、奏折、用旧的笔。唯独在龙椅后方一个暗格里,我摸到了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
盒子没有锁,却沉甸甸的。我犹豫了很久,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轻轻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绢帕。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口猛地一抽。
那绢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同一句——“愿陛下长安”。
字迹是清峻的颜体,我认得,是先帝早年极为赏识、后来却……可这字,并非用墨写就。
开头的几行,是深褐色的,干涸发硬,那分明是……血。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淡,越来越扭曲,像是用什么浑浊的水写成,布满了整方绢帕,几乎找不到一丝空白。
绢帕的右下角,还有几个更小、更扭曲的字:“颜,无悔”。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这轻飘飘的绢帕。
我仿佛能看见,很多年前,一个病骨支离的女子,在某个寒冷彻骨的深夜,于绝望的深渊里,用咳出的血,用冰冷的皂角水,一遍遍,写下这至死不变的祝愿与……无悔。
盒子里另一样东西,是一小块用锦囊装着的、早已干裂破碎的徽墨。
墨块很小,边缘磨损得厉害,想来是用了很久,舍不得丢弃。
我看着这两样东西,在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里,站了许久。
我终于明白了先帝晚年那化不开的孤寂从何而来,明白了那块必须空着的桌面意味着什么,明白了他为何对着空砚台出神,又为何……最终是抱着这方绢帕长眠。
他不是在怀念一个妃子。
他是在守着一段剜心蚀骨的悔恨,守着一点早已冷却的、用血写就的微光。
那方空置的桌面,是他心里永远填不上的窟窿。
这盒中的余墨与血书,是他一生也未能偿还的债。
后来,新帝也曾问起,先帝可有什么特别的心爱之物需要随葬。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俯身回道:“回陛下,先帝俭朴,并无特殊要求。”
那个紫檀木盒,我没有呈上去。
按照规矩,这些私密旧物,本该登记造册,或收入库房,或……销毁。
但我没有。
我将那方染血的绢帕,依照原来的折痕,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将那包着碎墨的锦囊,轻轻放在旁边,然后,合上了木盒。
我抱着木盒,走到了御书房后那棵百年老柏树下。那是宫里最僻静的角落之一,少有人来。我寻了一处松软的泥土,用短铲悄悄挖了一个深坑。
我将木盒轻轻放了进去,然后,一捧土,一捧土地,将它掩埋。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
可我觉得,这或许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就让这余墨的微香,与那血写的千愿,一同在这宫墙深处,静静地腐化,归于尘土。总好过留在世上,成为史书上冰冷的一笔,或是后人茶余饭后的一段唏嘘谈资。
它们承载的,太重了。
那是一个帝王的余生,和一个女子的一生。
我填平了土,踩实,又撒上些落叶,看不出任何痕迹。
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泥土,抬头望去,朱红的宫墙依旧巍峨,天际有孤雁飞过。
这宫里,每天都有新的故事上演。
而有些旧事,就让它随着那方绢帕,那点余墨,永远地埋藏了吧。
无人知晓,便不会打扰。
这,或许也是一种慈悲。
只是从那以后,每当我独自打扫御书房,目光掠过那张紫檀木御案右上角那片空荡荡的地方时,心里总会泛起一丝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那里,曾经有过一方砚台,有过一个沉静研墨的身影。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唯有记忆深处,那血写的“长安”二字,和那干裂的墨香,如同烙印,提醒着曾经发生过的,关于深情与辜负,关于悔恨与长恨的故事。
宫墙依旧,岁月无声。
余墨已冷,千愿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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