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算计尽数吞噬。小林子回到东宫时，身上仿佛还带着西北角那片废苑的阴冷与尘埃。他不敢耽搁，立刻将夜间的所见所闻，包括那神秘黑影、自己被察觉以及跟踪失败的全过程，一丝不漏地禀报给了萧景琰。
烛火下，萧景琰的面色愈发凝重。他听着小林子的叙述，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划动，仿佛在勾勒那诡秘身影的轨迹。
“身手敏捷，熟悉宫道，目标似是冷宫方向……”萧景琰沉吟着，眸中锐光闪动，“绝非普通毛贼或私会宫人。老三前脚刚走，夜里就出现这等鬼祟之事，莫非与他有关？还是……冲着你来的？”他看向小林子，眼中带着探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小林子心头一凛，垂下眼帘：“奴才不知。只是那李嬷嬷此前曾提及冷宫旧案，言语含糊，似乎……与奴才家中旧事有些牵连。奴才怀疑，今夜之事，或许与此有关。”
“林家的旧案……”萧景琰低声重复了一句。他记得小林子是罪臣之后，但具体细节，宫中讳莫如深，他以往自身难保，也未曾深究。如今看来，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那个李嬷嬷，她知道多少？”
“嬷嬷言语谨慎，上次只略提了一句，便不肯再多言。似乎……有所顾忌，或是待价而沽。”小林子谨慎地回答。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宫廷之中，每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物，可能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秘密。李嬷嬷久居冷宫，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而任何可能与过往阴谋相关的线索，在眼下都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或是……致命的陷阱。
“孤知道了。”萧景琰最终下了决心，“你想办法，再去探探那李嬷嬷的口风。不必急于求成，循序渐进，务必谨慎，绝不能让人察觉是东宫在打听这些陈年旧事。需要什么打点，尽管去找冯静支取，记在孤的账上。”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上，若有任何不对，立刻撤回。”
“奴才明白。”小林子躬身应道。太子的支持让他心中稍安，但肩上的压力也更重了几分。这不仅仅是探查一个黑影，更是要触碰一桩被刻意掩埋的旧案，其中风险，难以预料。
接下来的两日，小林子并未急于行动。他先是如常当值，暗中却通过冯静，用一些不值钱但实用的伤药和一小壶不易醉人的淡米酒，迂回地向看守冷宫的小太监打点了关系，只说是同情李嬷嬷年迈孤苦，略尽心意。
直到第三日午后，天气阴沉，寒风萧瑟，正是一片凄清景象。小林子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才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食盒，里面装着几样软和的热食和一壶温过的酒，再次来到了冷宫地界。
冷宫一如既往的死寂，破败的宫门半掩着，像是巨兽慵懒的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腐和药草混杂的气味。通传之后，他在一处向阳却依旧寒冷的廊下，见到了正靠着柱子打盹的李嬷嬷。
她似乎比前次见时更加苍老了些，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神浑浊，带着一种长期与世隔绝形成的麻木。看到小林子，她眼皮抬了抬，混浊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食盒，鼻翼微微动了动，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光亮。
“又是你这小猴子？”李嬷嬷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怎么？东宫的日子太闲，总往我这老婆子这晦气地方跑？”
小林子脸上堆起谦卑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将食盒轻轻放在她身旁：“嬷嬷说笑了。前几日得嬷嬷指点，心里感激。今日得空，寻了些热乎吃食，想着嬷嬷这边冷清，便送来给您驱驱寒气。”他打开食盒，食物的热气混着酒香飘散出来，在这阴冷环境中显得格外诱人。
李嬷嬷瞥了一眼食盒里的东西，喉咙滚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戒备：“无功不受禄。老婆子我能指点你什么？不过是在这等死的地方多喘了几口气罢了。”
“嬷嬷经的事多，随便几句话，就够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小辈琢磨许久了。”小林子顺势在她旁边的石阶上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过于亲近，也不生疏。他递过去一个还温热的馒头，自己也拿起一个慢慢啃着，像是纯粹来闲聊打发时间的。
李嬷嬷终究抵不过食物和酒香的诱惑，接过馒头，又就着小林子递来的酒壶抿了一小口，脸上僵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多是李嬷嬷抱怨冷宫的寒冷、饮食的粗劣，或是回忆一些模糊的、关于早年宫中某个得宠妃嫔的琐碎旧闻。
小林子耐心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时机成熟时，他才似不经意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说起来，那日听了嬷嬷的话，夜里回去竟做了噩梦，梦见些火光喊杀声，吓得惊醒过来……这宫里，早年真是不太平吧？”
李嬷嬷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太平？这红墙黄瓦底下，几时真正太平过？吃人的地方罢了。”
“嬷嬷说的是。”小林子附和道，声音更低了，“尤其是西北边那片……听说早年还走水烧死过不少人？想想都吓人，奴才夜间路过那边都心里发毛。”
李嬷嬷拿着馒头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猛地又灌了一口酒，眼神飘忽地看向远处枯败的庭院，沉默了良久久，久到小林子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就在他准备再换个方式试探时，李嬷嬷却忽然幽幽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如同梦呓：“走水？……哼，那火……来得蹊跷啊……”
小林子心脏猛地一跳，屏住呼吸，不敢打断她。
“那地方……以前可不叫废苑……”李嬷嬷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恍惚，“紧挨着冷宫西墙……是……是罪臣家眷临时羁押候审的地方……那一年，关进了一大家子人，说是……通了敌……”
小林子的指尖瞬间冰凉，他感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李嬷嬷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积压太久无人倾诉，她继续喃喃道：“那天晚上……火突然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封住了门窗……里面的人……都没跑出来……惨叫声……唉……”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麻木的神情，“后来都说是不慎走水……可哪就那么巧？偏偏是那一家子进去没两天？而且那火势……邪门得很……”
“那……那是哪一家？”小林子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几乎不像自己的。
李嬷嬷猛地住了口，像是突然从梦魇中惊醒，警惕地看了小林子一眼，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后怕和清醒。她用力放下酒壶，语气变得生硬起来：“都是些没了的人，提他们作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了晦气！你小子打听这些干什么？想惹祸上身吗？”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年老和酒精而有些踉跄，一把抓过剩下的食物，语气不善地驱赶：“东西老婆子收了，你的好意心领了。快走快走！以后少来这晦气地方！老婆子我还想多活几天！”
小林子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他得到了远超预期的信息，却也触动了某种禁忌。他不敢再留，连忙起身，恭顺地行了个礼：“嬷嬷息怒，是奴才多嘴了。奴才这就走，您老保重身体。”
他快步离开冷宫，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直到走出很远，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临时羁押处……通了敌的罪臣家眷……蹊跷的大火……无一活口……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他的记忆深处，与那些模糊而痛苦的童年片段碎片隐隐重合。
难道……难道那场大火，烧死的竟是……
一个可怕的、几乎无法承受的猜想在他脑中疯狂滋生，让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必须立刻回去，将这一切告知太子。这不再仅仅是关于一个神秘黑影，而是关乎一场被掩盖的血案，以及……他自身扑朔迷离的过去。
而那场大火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纵火者，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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