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的话匣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时开时关。大多数时候,工作室里只有刻刀的沙沙声,或者他摸索工具时窸窸窣窣的动静。段新红也习惯了这种安静,自顾自地在她的“微型大陆”上探险,把染了颜色的刨花堆成抽象的小山。
可有时候,尤其是午后,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时,他会突然停下手里的话,空洞的眼窝“望”着窗外那片他永远看不见的明亮,发起呆来。刻刀悬在半空,木屑忘了吹,就那么定定地坐着,像一尊落满了时光灰尘的旧雕像。
段新红起初有点害怕。她蹭到他手边,用小手指碰碰他布满老茧的皮肤。凉的。他没什么反应。她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从一场很深很远的梦里醒过来,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刻刀,继续之前的工作,只是动作比之前更慢,更沉。
次数多了,段新红明白了。他不是生病,他是在想事情。想一些很重、很远的事情。
这天下午,他又这样了。这次发愣的时间格外长。段新红都把她收集的彩色小木片按颜色深浅排好队了,他还没动静。她忍不住,爬到他摊在膝盖上的那只大手旁边,坐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托着腮(虽然她几乎没下巴),看着他那张刻满风霜的脸。
阿青忽然动了。他没拿起刻刀,而是把手慢慢抬起来,摊开在段新红面前。他的指尖,在她旁边的空气里,慢慢地、犹豫地,画了一个图案。
那图案很简单,几条弧线,组合起来,像是一朵花,又像是一张温柔的脸的轮廓。
段新红歪着头,看不懂。
阿青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以前最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看我干活。”
段新红愣了一下。“她”?谁?
阿青好像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指尖又开始画,这次画的像是一片飘落的叶子,或者一只飞走的鸟。“她说我刻的东西有木头疙瘩味儿,傻乎乎的,但是……耐看。”
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笑意还没抵达眼底,就消散在皱纹里了。“我眼睛还好那会儿,给她刻过一根簪子,桃木的,雕了一朵小小的梅花。她嫌我雕得丑,一次也没戴过……就收在一个铁皮盒子里,跟她的宝贝们放在一起。”
段新红安静地听着。她明白了。这个“她”,大概是阿青的……妻子?已经不在的妻子。
阿青不再画图案了。他收回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旧毛衣的线头。“后来啊,眼睛就坏了。先是模糊,像隔了层毛玻璃,后来……就全黑了。她带着我到处看,花了不少冤枉钱。我说算了,瞎了就瞎了吧,反正也看够一辈子了。她不肯,背着我偷偷去给人家糊纸盒,想多攒点钱……”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停住了。工作室里只剩下老座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敲打着寂静。
段新红的心也跟着那滴答声,一沉一沉的。她想象不出阿青眼睛亮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想象不出那个“她”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空气里弥漫开一种酸楚的、带着怀念味道的东西,比木头屑还细,沾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她伸出小手,盖在他摩挲线头的那根粗大手指上。
阿青反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算是回应。“再后来……她走得急。一场感冒,人就没了。也好,她走的时候,我眼睛还能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记得她最后的样子,是笑着的……她说,幸好瞎的不是她,不然谁给我这个老瞎子带路……”
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她走了,我就真成瞎子了。”
段新红鼻子发酸。她以前觉得阿青可怜,是个孤苦无依的瞎老头。现在才知道,他的可怜底下,还埋着这么深的一层东西。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光明,还有那个能给他带路的人。
阿青沉默了很久。久到段新红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忽然又摊开手掌,这次,他用指尖,慢慢地、极其郑重地,写了一个字。
“婉”。
写完后,他的指尖在那个无形的字上停留了很久,仿佛能触摸到那个早已逝去的灵魂。
“她叫小婉。”阿青的声音恢复了一点力气,带着一种介绍家人般的庄重,“林小婉。”
段新红看着那个由他指尖刻印在她心里的名字,用力地点了点头。她记住了。林小婉。一个喜欢看阿青刻木头、嫌他簪子雕得丑、会偷偷糊纸盒、最后笑着离开的女人。
阿青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肩膀松弛下来。他摸索着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这人啊,一辈子就这么回事。该来的来,该走的走。留下的人,就得接着往下过。”
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那块刻了一半的木料,手指在上面熟悉地摸索着轮廓。“我有时候摸着这些木头,就觉得……她好像还没走远,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呢。跟我说,‘老头子,这块纹理不对,你得顺着来’……”
他说着,自己先轻轻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这次,笑意抵达了那双空洞的眼窝,让那里也似乎有了点微弱的光。
段新红却笑不出来。她看着阿青,看着这个把她从雨夜垃圾堆里捡回来、给她吃喝、给她一个安稳小窝的老人,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对她好,照顾她,和她“说话”,是因为他太孤独了。他需要一个倾听者,需要一个能承载他回忆的……物件。
她想起他第一次发现她时说的话。“像个……小人儿?”后来,他叫她“小东西”,“小红”。他始终认为她是个“精灵人偶”,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奇特的造物。他对她好,就像对待一件他精心雕刻的作品,倾注感情,但并不会真的认为她能完全理解他的悲喜。
她是他排解孤独的“活人偶”,是他对亡妻思念的无声倾诉对象。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她刚刚感受到温暖的心窝里。有点疼,有点凉。她不是“段新红”,那个曾经搅动风雨、罪孽深重的女人。在这里,她只是“小红”,一个安静的、不会真正打扰他的、安全的陪伴品。
阿青又开始雕刻了,沙沙的声音重新响起。他好像把积压在心里的话倒出来一些,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甚至开始哼起不成调的小曲,是那种很老很老的歌谣。
段新红默默地从他膝盖上爬下来,回到自己的工作台角落。她看着那些她之前当做宝贝的彩色木片和刨花,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她拿起一块染了蓝色的木片,那蓝色像阿青描述过的,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穿的那件衣服的颜色吗?她不知道。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阿青之间的界限。他不是陈昊,不是林博士,不是王老板,他给她的是善意,是庇护。但这善意的基石,建立在一个美丽的误会之上——他以为她不是真正的人。
如果他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做过什么,他还会这样对她吗?还会用那双温柔的手给她擦拭伤口,还会把好吃的南瓜泥留给她,还会跟她讲述那个叫“小婉”的女人的故事吗?
答案像工作室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一样,冰冷而清晰。
不会。
他可能会吓得把她扔出去,可能会厌恶地把她踩死,最仁慈的,大概也是把她当做不祥之物,远远地丢掉。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让她打了个哆嗦。刚刚还觉得温暖安全的小木盒子,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门的钥匙,不在她手里,在阿青的认知里。
阿青哼歌的声音停了。“小红?”他侧耳听了听,没听到她往常捣蛋的细碎声音,“躲哪儿去了?天快黑了,该吃饭了。”
段新红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逼了回去。她从角落里走出来,跳到他那块专属的“餐桌”上。今晚的食物是碾碎的蛋黄,混了一点青菜泥,很香。
她默默地吃着,不像平时那样吃得咂咂作响。
阿青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了?没精神?是不是下午被我吵着了?”他以为是他下午那番倾诉影响了她。
段新红摇摇头,继续小口吃着蛋黄。味道很好,她却尝不出多少滋味。
吃完饭后,阿青照例把她放在膝盖上,一起听外面的声音。今晚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声。
阿青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旧毛衣的线头,忽然说:“小红,你说……小婉在那边,过得好不好?那边……黑不黑?”
段新红抬起头,看着他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和脆弱的脸庞。她心里那点因为被当做“人偶”而产生的委屈,忽然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同情和难过的情绪。
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那根带着木头和颜料味道的食指。她用自己微小的体温,传递过去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阿青感受到了,他用指腹轻轻回蹭着她。“有你陪着,挺好。”他低声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屋子,总算没那么空了。”
段新红把脸埋在他的手指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就这样也好。做一个安静的“人偶”,倾听他的孤独,分享他的回忆,在这间充满木头香味的工作室里,暂时忘掉自己是段新红。
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是被需要的(即使只是一种物品意义上的需要),是……被温柔对待的。
窗外的天黑透了。工作室里,一盏孤灯,一个盲眼的老人,一个被当做“精灵人偶”的缩小版罪人,构成了一个诡异又温馨的画面。
段新红知道,这平静是偷来的,是建立在沙堆上的城堡。但她舍不得拆穿。就让她再贪恋一会儿吧,这片刻的、虚假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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