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一中的孙校长提着两罐麦乳精，第三次上门。
张勤正坐在院子里啃黄瓜，看报纸。
报纸头版是她的大头照，标题又红又大。
《寒门出凤凰！我省十岁神童斩获国际金牌，为国争光！》
“张勤同学，身体好点没？”孙校长干笑着。
“吓死我们了，省里天天开会，都为你这事。”
张勤翻了一页报纸，“讨论我怎么还没被吓死？”
孙校长老脸一红，连连摆手。
“哪能啊！讨论怎么奖励你！你现在是咱们省的宝贝，谁敢动你，我第一个不答应！”
省领导说会给个交代。
交代很快就来了。
第二天，省报、市报的头版头条，全是张勤载誉归来的报道。
通篇只字未提京市的波折。
只写了h省土生土长的天才少女，如何在艰苦环境下自学成才，为国争光。
王和平校长是慧眼识珠的伯乐，父母是默默奉献的坚强后盾。
京市那些糟心事，就像没发生过。
张勤明白了。
家丑不可外扬。
她被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正能量的英雄。
也好。
她累了，不想斗了。
接下来的三天，是张勤重生以来最安稳的日子。
外婆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要把她瘦下去的肉补回来。
张建军和林文静推了厂里的事，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一家人谁也不提京市，也不提张家庄。
张勤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她甚至觉得，这种日子也不错。
可惜，安稳日子没持续几天。
第四天下午，院门又被敲响了。
张勤心里“咯噔”一下。
张建军去开门。
门外站着王和平，满脸焦躁和怒火。
他看到张勤，才把火气往下压了压。
“王校长？”
张勤从屋里走出来，心沉了下去。
安生日子到头了。
王和平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吧，王校长。”张勤的语气平静得吓人，“是不是张家庄那帮人，又做什么了？”
王和平重重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何止！”他一拳砸在门框上，“他们简直疯了！”
外公和张建军夫妇也围了过来。
“那帮畜生又干什么了？！”张建军咬着牙问。
“你那个好爹妈，带着你大哥一家，这几天就没消停过！”
王和平气得直喘。
“他们跑到市里，又跑到省里，见人就说，到处写信！”
“说他们是你的亲爷爷亲奶奶！说你是他们一手带大的！说家里为了供你读书，砸锅卖铁！”
王和平越说越气。
“他们还找了记者！说等你将来出息了，得负责把你两个堂哥都带出来！给他们养老送终！”
“我呸！”外公气得拐杖咚咚砸地，“无耻！”
林文静气得浑身发抖。
张建军的脸黑得像锅底。
张勤听完，却笑了。
“噗嗤”一声。
“好啊。”她拍了拍手，“宣传我的家庭生活？这可是他们自己要求的。”
她抬起头，看着王和平，又看着自己的爸妈。
“王校长，爸，妈。”
“走！”
“我们现在就回去！”
“叫上记者！越多越好！去张家庄！给他们好好宣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建军看着女儿亮得吓人的眼睛，迟疑道：“勤勤，你……”
“爸。”张勤打断他，“他们不是想要脸吗？我今天就去，把他们的脸皮，一层层撕下来，当着全村人的面，喂狗！”
王和平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打了个寒颤。
这头被惹毛的小兽，要咬人了。
半天后。
几辆小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张家庄村口。
“张家老二那个天才闺女回来了！”
“还带了记者！”
“快去看热闹！”
张勤一家刚下车，乌泱泱的村民就把路堵了。
王秀兰和张老四听到动静，带着大儿子一家，飞也似的从院里冲出来。
“哎哟！我的乖孙女！你可算回来看奶奶了！”
王秀兰张开双臂就要来抱张勤。
张勤往后一退，躲开了。
王秀兰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有点挂不住。
“勤勤，怎么了？不认识奶奶了？”
“是啊，勤勤，我是爷爷。”张老四也跟上来，“在外面受苦了吧？回家就好。”
大伯母王氏更是挤上前来，拉住林文静的手。
“弟妹啊，你们可算回来了！我们天天盼着呢！”
记者们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张勤冷冷地看着他们演。
她一句话不说。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所有记者的镜头，全都对准了自己。
一个记者把一个铁皮扩音器递给她。
“好了。”
她清脆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打谷场。
“人都到齐了吧？记者同志们也都准备好了吧？”
“那现在，我开始讲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王秀兰和张老四对视一眼，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
张勤环视一圈，目光从她虚伪的爷爷奶奶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些扛着相机的记者身上。
“大家都说我是天才。”
“可你们知道吗？我这个天才，如果不是会考试，早就被卖了！”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王秀兰的脸白了。
“你……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胡说？”张勤猛地转向她，声音陡然拔高。
“我要不是我爸妈护着，你是不是就要把我卖了，给我大堂哥凑彩礼钱？！”
“奶奶，你的心可真狠啊！饿不死我就想卖了我！”
“你这个赔钱货！你血口喷人！”王秀兰气急败坏地就要扑上来。
两个村民赶紧把她拉住。
“我血口喷人？”张勤又转向那个道貌岸然的爷爷。
“爷爷，你最会当好人。每次奶奶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你就躲得远远的。等我爸妈回来，你又出来说一家人要和气！”
“我差点被饿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被奶奶打得摔破头，在床上躺了三天，你送过一碗粥吗？！”
“就这样的爷爷奶奶，还指望我给他们养老送终？指望我去帮衬他们那两个废物孙子？”
张勤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们问问！问问村里的叔叔婶婶们！”
“问问他们，我从小到大，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问问他们，我奶奶是怎么拿着我的口粮，去喂她那两个宝贝孙子的！”
“问问他们，我大伯娘是怎么烧掉我写好的作业本，不让我读书的！”
村民们，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吱声。
沉默就是回答。
记者们疯了，手里的笔刷刷地记着，相机快门按得都快冒烟了。
王秀兰和张老四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彻底傻了。
他们想不到，这个十岁的丫头，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家里的丑事全抖了出来。
张勤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我拼了命地读书，我从村里考到市里，考到省里，我拿到金牌，我以为……我以为就能活得像个人了。”
她的声音发抖，人也在发抖。
“可没用！”
她冲着一个记者的镜头嘶吼。
“根本没用！”
“在你们眼里，我不是天才！是垫脚石！是可以拿来换好处的工具！”
“在他们眼里，我也是！”
“他们觉得我好拿捏，觉得我爸妈好欺负！觉得我这条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命不值钱！”
“他们吓唬我，拿我全家威胁我，逼着我往前走，一步都不能退！”
“我才十岁啊！”
张勤彻底崩溃了，嚎啕大哭。
“我做错了什么？我就是想让我爸妈过上好日子！我就是想活下去！为什么这么难？！”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逼我？！”
“我这条命！是不是就该被你们踩在脚底下？！是不是？！”
整个场面彻底失控。
村民们议论纷纷，记者们目瞪口呆。
张建军和林文静冲上来，死死地抱住哭得快要断气的女儿。
王和平的脸，比锅底还黑。
他排开人群，一把抢过张勤手里的扩音器，摔在地上！
“够了！”他冲着那群还在发愣的记者吼道：“都别拍了！还嫌不够吗？！”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一把将张勤裹住，打横抱了起来。
“走！我们回家！”
王和平抱着张勤，头也不回地往车上走。
张建军和林文静，还有外公外婆，也赶紧跟了上去。
留下一地鸡毛，和彻底傻眼的张家庄众人。
汽车发动，缓缓驶离了这个地方。
张勤趴在王和平的肩膀上，哭声渐渐止住，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黄土路，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和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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