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后斩荒的沉睡，像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死寂，但底下，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云芷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更加难以捉摸的、悬浮在空气中的张力。
斩荒依旧会来，依旧沉默，依旧会用冰冷的目光审视她。但云芷偶尔能捕捉到，他看向她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恍惚。尤其是在她低头研磨，侧脸线条柔和，长睫低垂的时候。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占有和审视，似乎掺杂了一丝……探究，一丝迷茫。
云芷将这些细微的变化，连同心底那点不该有的涟漪，一并死死压住。她像一只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拒绝去深究任何可能动摇她“心冷”外壳的东西。她只是更专注地扮演“影子”，更努力地、在深夜无人时，偷偷汲取那稀薄得可怜的本源气息，滋养自己几乎要枯萎的灵根。
这天，琉璃送来午膳时，神色有些异样。她放下食盒，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犹豫了一下，飞快地低声道：“姑娘，尊上今日似乎心情尚可……沉渊大人说，您可以……去后面的小花园透透气，一盏茶的时间。”
云芷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透气？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恩赐。自从被戴上禁制环，她活动的范围仅限于这座望舒殿。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已是遥远的记忆。
她抬起头，看向琉璃。琉璃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同情？云芷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只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琉璃松了口气，匆匆退下。
午膳后，果然有一名沉默的魔卫出现在殿外，示意云芷跟上。云芷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裙摆，跟着魔卫走出了望舒殿那扇沉重的大门。
殿外的回廊依旧阴森，魔气弥漫。但呼吸到不同于殿内沉闷空气的、带着硫磺和腐朽气息的“新鲜”空气时，云芷还是感到胸腔一阵轻微的扩张感。她低眉顺眼，跟在魔卫身后，不敢四处张望，但眼角的余光，还是贪婪地捕捉着沿途的景象——扭曲的怪石，枯死的魔植，远处巍峨狰狞的黑色宫殿尖顶，以及永远悬挂在天空的那轮暗红血月。
所谓的“小花园”，不过是魔宫深处一片被高墙围起来的、更加荒芜的角落。这里没有奇花异草，只有嶙峋的黑色怪石和几株挣扎求生的、叶片带着金属光泽的荆棘类植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魔气，让人极不舒服。
魔卫在入口处停下，像一尊石像般伫立，表明这是她活动的边界。
云芷慢慢走进去。脚下的土地是焦黑色的，坚硬而贫瘠。她走到花园中央，仰起头，看着那片被高墙切割出的、狭窄的暗红天空。自由的味道，哪怕混合着魔域的污浊，也让她鼻尖微微发酸。但她很快压下这股软弱。这只是短暂的放风，是牢笼稍微扩大了一点的范围而已。
她沿着墙根慢慢走着，目光扫过那些丑陋的石头和荆棘。这里的一切，都透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就在她准备放弃探索，回到原地等待时间结束时，她的目光，忽然被墙角一处石缝吸引。
在那焦黑的、几乎不可能有生命存活的石缝深处，竟然……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
云芷的心猛地一跳。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蹲下身，凑近去看。
真的是一点绿色。是一株极其瘦弱、几乎要被周围环境吞噬的小草，从石缝中顽强地探出头来。草叶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是一种营养不良的淡绿，边缘甚至有些枯黄，在周围一片死寂的黑色中，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
可它确确实实地存在着。在这魔气最浓郁、最不适合生灵存活的魔宫深处，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它挣扎着，活了下来。
云芷怔怔地看着这株小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酸涩又温暖，瞬间涌了上来，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冰冷外壳。她想起了灵溪宗后山那片生机勃勃的草地，想起了师尊药圃里那些沐浴着阳光的灵植。那些属于“生”的美好，离她已是如此遥远。
而眼前这株小草，像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几乎是下意识的，云芷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锋利的碎石，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柔嫩的草叶。触感冰凉，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她体内那微薄得可怜的木系灵根，似乎被这同源的生命气息所触动，自发地、极其缓慢地运转起来。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带着淡淡生机的绿色灵力，从她的指尖渗出，像一滴温柔的露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株小草的叶片。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蔫蔫的、边缘枯黄的小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了一下叶片。那抹淡绿，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变得鲜亮了一些，甚至……在草叶的中心，极其缓慢地，鼓起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粉白色的花苞。
云芷惊呆了。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花苞，看着它在自己指尖残留的微光中，仿佛害羞般微微颤动。一种巨大的、纯粹的喜悦，像破冰的春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带着些许傻气的、如同孩童般纯净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苍白而沉寂的面容。眼底那层厚厚的冰壳，在这一刻，融化了一角，露出了底下原本的、清澈明亮的底色。
可惜，这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身后传来魔卫刻意的、沉重的咳嗽声。
云芷猛地回过神，笑容瞬间僵在脸上，然后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慌忙收回手，站起身，垂下了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因为那株小草带来的惊喜，一半是因为后怕——她竟然在魔宫，动用了灵力！虽然微乎其微，但万一被察觉……
她不敢再去看那株小草，强迫自己恢复成那个面无表情的“影子”，转身，朝着花园入口走去。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飞快地、贪婪地，最后瞥了一眼那个石缝。
那一点嫩绿，和那个米粒大小的花苞，像一枚温暖的种子，悄悄落在了她冰封的心湖底。
虽然微小。
却真实地存在着。
成为她在这无边黑暗中，偷藏起来的、第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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