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四川，暑气蒸腾，连绵的雨水让本就崎岖的山路变成了一片泥沼。
贺连山抹去脸上的雨水，泥点混着汗水从他黝黑的脸颊滑落。
他身后的五千南镇军团士兵，人人满身泥泞，脚步沉重，但队列依旧严整，沉默地在林间穿行。
“军团长，前面就是约定的地方了。”
副旅长吴勇凑上前，压低了声音。
贺连山停下脚步，抬手示意队伍原地休整。
士兵们立刻靠着湿漉漉的树干坐下，拿出水囊猛灌几口，动作间只有轻微的盔甲摩擦声。
前方不远处的密林中，几道人影闪了出来。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不高但异常结实的汉子，皮肤被晒成古铜色，他快步走到贺连山面前，单膝跪地。
“川中义士罗子山，拜见贺将军！”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罗壮士，快快请起。”
贺连山亲自将他扶起，手掌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
“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能盼来王师，我们这点辛苦算什么！”
罗子山站直身体，他身后跟着的两百多名乡勇也纷纷挺起胸膛，他们衣衫破旧，武器五花八门，有砍刀，有长矛，甚至还有猎户用的弓箭，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期盼。
贺连山环视一圈，微微点头。
“城里情况如何？”
他直接切入正题，长途跋涉的疲惫似乎被这个问题一扫而空。
“回将军，跟我们之前打探到的一样，雅安城里，清军守军只有一个游击营，满打满算五百人！”
罗子山提起这个，情绪又高昂了几分。
“守城的游击将军叫张成，是个从京城来的旗下大爷，贪财好色，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乡勇放在眼里。”
吴勇在一旁听着，插话问道。
“城防呢？”
“城防？”
罗子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那狗官除了在东门，就是对着大路的那扇门，摆了十门不知道哪个朝代留下来的破炮装样子，其他三面城墙，连正经兵丁都没派几个，全是临时抓来的民壮看守。”
他啐了一口。
“他还放出话来，说‘山地难行，汉军主力都在西北跟大将军王耗着，哪有胆子来四川’，他觉得咱们就是一群泥腿子闹事，掀不起风浪。”
贺连山听完，一言不发，转身走到一处被清理出来的平地上。
一张简易的舆图被迅速铺开。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代表雅安城的位置重重一点。
一股热流冲上他的头顶。
机会。
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传我命令。”
贺连山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
“今夜，奇袭雅安。”
吴勇的心跳漏了一拍。
“军团长，我们长途跋涉，将士们都很疲惫，而且携带的重炮都在后面，是不是……”
“不等了。”
贺连山打断了他。
他看向罗子山，又看了看旁边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羌人向导。
“罗子山，吴勇，罗桑，你们过来。”
三人立刻围了上来。
贺连山的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扫过。
“这一战，我们三路并进。”
他的手指首先点向罗桑，那个沉默的羌人首领。
“罗桑，你熟悉山里所有的路。我给你五十个最好的向导，再给你一支百人队。你们的任务，是带着拆分开的轻型炮零件，连夜绕到雅安西门外。”
他加重了语气。
“天亮之前，必须把三门轻型炮给我组装起来，对准西门。”
罗桑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吐出两个字。
“能到。”
贺连山的手指移向罗子山。
“罗壮士，你的任务最关键。你带你的乡勇，伪装成给城里送粮的民夫，天亮时分去敲东门。”
“送粮？”
罗子山愣了一下。
“对，送粮。”
贺连山的手指在东门的位置敲了敲。
“张成既然轻视你们，就不会对你们有太多防备。你们的粮车里，藏好兵器。只要东门一开，立刻动手，不求占领城楼，只要把东门给我堵死，把所有清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罗子山瞬间明白了，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将军放心！我拿项上人头担保，一定把东门的清妖都拖住！”
最后，贺连山的手掌拍在了舆图的中央。
“我亲率主力步兵，埋伏在西门之外。一旦西门方向炮声响起，就是总攻的信号。”
他抬起头，看着吴勇。
“三路配合，一举拿下雅安。”
吴勇的眉头却依然没有完全舒展。
“军团长，我们的轻型炮，威力有限。西门虽然防备薄弱，但毕竟是城墙，我担心……恐怕难以一举轰开。”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这次南下为了追求速度，他们只带了便于山地运输的二十斤轻型山炮，这种炮对付野战步兵尚可，用来攻城，威力确实稍显不足。
贺连山摆了摆手。
“吴勇，你的担忧有道理。”
他转向舆图，手指点在雅安城的西侧。
“但你忽略了一点。”
“雅安是山城，西门紧靠峭壁，平日里几乎无人出入，也并非防御要冲。当年建城时，这面城墙就是最薄弱的，多是夯土，外面包的青砖也年久失修。张成这种人，更不可能花钱去修缮一处他认为没用的城墙。”
他的声音里透着强大的自信。
“我们的炮，不需要轰塌城墙。只需要在上面打出足够的裂缝，震慑住那些本就没什么战心的民壮守军，就够了。”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的攻城锤和将士们的刀。”
听完这番解释，吴勇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挺直身体，大声应道。
“是！末将领命！”
夜色渐深，雅安城内，游击将军府灯火通明。
张成正搂着新纳的小妾，喝着从成都运来的美酒。
一个亲兵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带着惊慌。
“大……大人，不好了！”
张成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不悦。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不是……是城外，有探子回报，说……说好像有大股汉军入川了，正往雅安这边来！”
亲兵结结巴巴地说道。
“放屁！”
张成一脚踹在亲兵的肚子上，将他踹倒在地。
酒水洒了一地。
“汉贼主力都在甘肃跟周总督对峙，哪来的余力进四川？你他娘的听那些乡下泥腿子胡说八道！”
他站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
“肯定是罗子山那伙反贼在外面造谣，想吓唬本将军，好让他们趁机作乱。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心中的那点警惕瞬间被傲慢所取代。
他对倒在地上的亲兵骂道。
“滚出去！再敢拿这种谣言来烦我，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亲兵连滚爬地跑了出去。
张成重新坐下，端起酒杯，对着怀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妾笑道。
“怕什么，一群土鸡瓦狗而已。等明天天一亮，本将军就派兵出城，把罗子山那伙人的脑袋都砍下来当球踢。”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大声对外面喊道。
“传令下去！明日府内设宴，犒劳全城守军！让弟兄们都乐呵乐呵！”
“嗻！”
府外的应答声清晰传来。
雅安城，在这位主将的命令下，彻底沉浸在一种虚假而致命的安逸之中。
与此同时，城外三十里的密林里，汉军南镇军团的士兵们正悄无声息地分成三股。
罗桑带着他的人，扛着沉重的炮管与零件，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西边的崇山峻岭之中。
罗子山的乡勇们，则将一柄柄锋利的短刀藏进装满草料的粮车。
而贺连山，已经带着主力部队，顺着夜色的掩护，向着雅安城的西门方向，悄然摸去。
他站在一块岩石上，遥望着远处那片朦胧的城池轮廓。
夜风吹动他的衣角，带来了山林间潮湿的草木气息。
万籁俱寂，只剩下杀机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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