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光，如同一柄锋利而冰冷的金刃，劈开了笼罩京城的沉沉暗夜，却未能驱散金銮殿内凝固如实质的寒意。
晨风自高窗缝隙钻入，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拂过玉阶时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声，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一场风暴的降临。
辰时，百官朝会。
大殿铜门缓缓开启，沉重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回荡，宛如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殿内死寂无声，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唯有衣袍轻微摩挲的窸窣声，泄露了数百人心跳如鼓的紧张。
锦绣官服下的身躯僵直如石像，指尖冰凉，脊背紧绷得几乎要撕裂布料。
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银，每一次吸气都压得胸腔生疼，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高踞龙椅之上的萧景珩，一身玄色十二章纹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目光深沉如渊，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蟠龙扶手，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一路凉到心底，连掌心沁出的微汗也被迅速冻结成一片湿冷。
“宣。”
一个字，冷硬如铁，砸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细微的回音，像是断头刀落前的最后一声钟鸣。
御前谋士周先生自队列中走出，手捧一卷黄绫诏书，声音平直尖利，像一把锥子刺入众人耳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冷宫庶人苏氏烬宁，性行乖戾，心怀怨望，于九月廿六日，暗通回纥，私传我朝‘关中边防图志’，意图引外敌入关，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其罪当死！着即刻论处，以儆效尤！”
话音落，两名内侍呈上三件罪证，高举示众。
第一件，是数封涂了蜡丸的密信，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纸面泛着旧墨的微黄光泽，却隐隐透出一丝新笔的滞涩感——翰林院陈学士眼角微动，心中掠过疑云：烬宁惯用狼毫快笔，收锋凌厉，而这信末“宁”字尾钩迟缓圆钝，似刻意收敛锋芒。
第二件，是兵部档案库中那份被篡改过的“烬族平叛案”卷宗。
羊皮纸页边缘略显磨损，显然是近日频繁翻阅所致；朱批字迹虽仿得逼真，但墨色偏浅，与三年前原档沉郁如血的浓黑截然不同。
陈学士垂眸不语，只将这一丝违和牢牢记下。
第三件，也是最致命的一件——一份盖有兵部朱红大印的紧急调兵令，内容赫然是将京畿防卫军调离，为那支子虚乌有的“烬字营”入关扫清障碍！
印泥鲜红欲滴，在斜射而入的晨光下泛着油亮光泽，仿佛尚未干透。
铁证如山！
百官屏息，殿内落针可闻。
他们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龙椅上投下的视线，如万载寒冰，足以将人冻成齑粉。
苏烬宁着一身素白宫装，未施粉黛，青丝仅用一根木簪绾住，步入殿中时，裙裾轻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枯叶碾过霜地，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跳节拍之上。
她行至殿中，却未下跪，只是微微福身，声音清冷如碎玉落地：“陛下要治臣妾通敌之罪，可否容臣妾，问三件事？”
不等回应，她已抬起素手，轻轻一招。
侍女青鸢自殿侧阴影中走出，手中捧着一只檀木匣，神情肃穆，脚步沉稳。
匣身雕花古朴，开启时发出一声轻响，惊醒了满殿凝滞的空气。
“第一问。”苏烬宁的目光扫过那份调兵令，“敢问陛下，此令签发于何时？”
周谋士立刻答道：“昨日酉时，由兵部尚书亲签，急件发出。”
“好。”苏烬宁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青鸢。”
青鸢上前一步，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拓纸，迎光展开——纸面清晰印着数十枚兵部用印实样，墨痕均匀，纹理分明。
“此乃昨日兵部所有签发公文用印的实样，由当值司印官拓印留底。请礼部验印官，当场比对！”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被传召上前，他颤抖着手，一手持着那张调兵令，一手接过拓纸，凑到眼前，用一方特制的琉璃镜反复比对。
镜片折射出细碎光芒，映在他浑浊的眼球上，忽明忽暗。
片刻之后，他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惊呼道：“启禀陛下！这……这调兵令上的印章，是伪印！虽纹理一致，但拓纸上的实印左上角，有‘乾元’二字暗记，此令上……没有！且油渍走向截然不同！兵部昨日，绝未签发过任何紧急军令！”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殿内瞬间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夹杂着倒抽冷气的声音与甲叶轻碰的脆响。
龙椅上的萧景珩，眼神倏地一凝，但面上依旧沉稳如山，只冷声道：“或有司印小吏玩忽职守，误用旧印。区区一枚印章的瑕疵，不足以推翻通敌叛国之重罪。”
他想强行压下此事！
苏烬宁仿佛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继续：“第二问。伪造兵部枢要大印，依大乾律，当如何处置？”
她转向面色凝重的陈学士，“陈大人曾任典籍监，掌管天下文书印信，可知晓？”
陈学士立刻出列，朗声应答，声音铿锵有力：“回陛下！依大乾律第一百二十条，凡伪造朝廷一品大员及以上官印者，视为谋逆，见者即可拘押，主犯、从犯一并下天牢审办！先帝年间，曾有‘三州伪印案’，仅凭一枚伪造的州府大印，便引得三州动荡，民不聊生！此事，国之根本，不容丝毫差错！”
他的话，堵死了萧景珩所有回旋的余地。
萧景珩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
苏烬宁看在眼里，继续她的表演。
她从匣中取出第二个证物——那片由孙侍卫用性命冒险割下的、沾着印泥碎屑的衣角，将其置于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
盏壁冰凉，触手生寒，倒映着殿顶蟠龙藻井的模糊轮廓。
“陛下既说印章或有差错，那便请看这印泥。”
林墨不知何时已立于一侧，她手持一只细颈玉瓶，瓶身刻着药王谷独有的云纹符记，轻轻旋开塞子，一股淡淡的苦杏仁与松脂混合气味悄然逸散开来。
她将一滴晶莹的液体滴入盏中——正是“显影露”！
液体落下的瞬间，满殿死寂。
所有人目光汇聚在那小小的琉璃盏中。
只见那暗红色的印泥碎屑边缘，先是泛起一圈幽微的涟漪，随即，一朵冰冷的蓝色鬼花在盏中轰然绽放，幽蓝的荧光缓缓蔓延，最终在液体中央，凝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篆字——
“伪”！
“此乃药王谷辨伪古法，”苏烬宁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凡伪印所用之松烟灰与劣等鹿胶，遇‘显影露’，必会现形。三年前，我曾以命换取此方，今日终有用处。不知这枚‘伪’字，陛下又作何解释？”
萧景珩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他盯着那幽蓝的“伪”字，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抑制的波澜。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钟声三响——乃是北门告警之讯！
随即，一名内侍疾步入殿，双手捧黄帛急报，声音微颤：“启禀陛下！北门守将急奏——正有一支约三千人的不明队伍，打着‘烬’字旗号，正高速逼近皇城！”
群臣再度震惊！烬字旗？那不是奏报里苏烬宁的私兵旗号吗？
片刻后，禁军副统领赵将军被召入，单膝跪于丹墀之下，甲叶相撞发出沉闷轻响，语气克制而专业：“臣已按应急预案封锁九门，严防死守！唯不敢擅动，请旨下一步行动！”
萧景珩怒目而视：“何人允你擅闯大殿？！”
赵将军伏首：“军情十万火急，求陛下恕罪！”
然而，这正是苏烬宁设下的最致命的陷阱！
这支所谓的“烬字营”，不过是青鸢率领几十名死士，在城外十里坡反复奔驰扬尘制造的假象。
她要逼萧景珩亲口承认，他知道这支“军队”的存在！
果然，极度的震惊与计划被打乱的愤怒，让一向掌控全局的萧景珩，出现了致命的破绽。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怒：“荒谬！三百里外怎可能一日抵达？必是虚张声势！赵卿是否确认旗号属实？”
话音落地。
整个金銮殿，陷入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寂静。
满殿文武，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从地上抬起，难以置信地望向龙椅上那个说漏了嘴的帝王。
若无预谋，何知信报？
若非同谋，何知距离？
不打自招！
苏烬宁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轰然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木匣中最后一件东西——一份用指尖鲜血写就的供状！
血迹早已干涸成深褐色，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
“第三问！陛下可敢与奸佞当面对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响彻大殿，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决绝，“此乃御前侍卫孙恒的亲笔血书！详述了周谋士门下李师爷，如何威逼利诱，指使他传递伪造信件，构陷臣妾！臣妾不敢欺君，但更不敢坐视奸人蒙蔽圣听，酿成大乱！”
“陛下若不信臣妾，可立刻传召李师爷！若他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这一切，臣妾……甘愿伏诛！”
她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喧闹与挣扎声。
“放开我！我要见陛下！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你们毁不了真相！陛下！！”
只见孙侍卫被两名侍卫架着拖进殿来，衣衫褴褛，嘴角淌血，右眼肿胀闭合，左手无力垂下，显然受过酷刑。
他嘶喊间吐出一口带血唾沫，落在金砖上，溅开一朵暗红的小花。
但他仍竭力挺直脊梁，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龙椅上的萧景珩。
萧景珩猛地从龙椅上站起，高大的身躯微微晃动，眼中怒火、杀意、震惊与一丝无法掩饰的动摇疯狂交织。
他看着殿中那个倔强跪地的女子，看着那个嘶声呐喊的侍卫，看着满朝文武惊疑不定的眼神，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分崩离析。
风暴，已然降临。
就在这片剑拔弩张的混乱中，无人注意的角落里，陈学士默默从袖中取出一枚刻着字的狭长竹签，手腕一翻，悄无声息地投入了御前那只平日用于抽签定序的旧木箱之中。
尽管谁都知道，今日之事，早已不在规矩之内。
竹签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
**重审**。
风，在这一刻，彻底转向。
大朝在一片混乱与皇帝的拂袖而去中仓皇结束。
百官鱼贯而出，人人低头疾行，唯恐牵连。
御辇穿过重重宫门，帘幕低垂，不见天光。
唯有那幽蓝的“伪”字，仍在帝王脑海中灼烧，如同烙铁印心。
直至暮色四合，乾清宫偏殿的灯火才被悄然点亮。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巨大而孤寂的影子，仿佛一头困兽蜷缩于暗隅。
殿门被无声推开，一名身着重甲、面容刚毅的将军走了进来，单膝跪地，甲叶相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正是白日未曾发言的禁军左统领吴骁。
“臣，吴骁，参见陛下。”
暗影中，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
“给你三千虎贲，今夜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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