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饭结仙缘
少年刘晏痴迷道术,访遍名山大川却一无所获。他听人说奇人异士多隐于市井,便整日流连长安街巷。一日在药铺闲谈,掌柜忽然说起:“怪事!常有三位戴纱帽、拄藤杖的老者来沽酒,饮罢即去,偶尔买药也极少,气度非凡。”
刘晏心头一跳:“他们何时再来?”
“明日该来了。”
次日拂晓,刘晏便候在药铺檐下。晨光熹微中,果见三位道人飘然而至。他们倚着柜台痛饮美酒,谈笑风生,恍入无人之境。酒酣耳热时,一人笑道:“红尘中可还有我辈中人?”另一人接口:“衡山王十八。”
话音未落,三人如烟消散。刘晏怔立当场,从此将“王十八”三字刻入心底。
多年后刘晏官至刺史,南下赴任途经衡山。初春山风裹着草木清气,驿馆奉上一盘翡翠色凉面,缀着茵陈嫩芽,异香扑鼻。刘晏惊问驿丞:“此等山野珍味从何而来?”
“县里官园有位王十八,最擅侍弄这些稀罕菜蔬。”
刘晏手中竹箸“啪”地掉落——尘封记忆轰然洞开!他疾奔至菜园,但见一布衣老农正俯身浇灌。听闻刺史寻访,老人直起腰来,一张风吹日晒的脸沟壑纵横,笑容却如赤子:“使君别来无恙?”
刘晏眼眶发热,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王十八只笑道:“此去岭南瘴疠之地,千万珍重。”临别赠他一包茵陈种子:“若水土不服,嚼几片嫩叶可解。”
岭南湿热,刘晏果然染上恶痢。汤药无效之际,他忽想起那包种子,忙命人寻来茵陈嚼服。谁知腹痛更甚,肠子拧成麻绳,昏死过去。阖府悲声四起时,柴门“吱呀”而开,王十八风尘仆仆立在晨光里。
他从腰间解下葫芦,倒出三粒赤豆般的丹药,苇管吹水化开,撬开刘晏牙关灌下。须臾间,刘晏腹中雷声滚动,骤然睁眼坐起,病态全消。
“恩公!”刘晏扑倒在地涕泪纵横。王十八扶起他:“当年药铺一面,知君道心未泯。此药延寿十载,到期我自来取。”饮尽一碗粗茶,转身没入晨雾,任刘晏如何呼喊挽留,头也不回。
光阴如白驹过隙。刘晏官拜宰相,总管天下盐铁,却因牵连获罪,贬至忠州三十年。白发苍苍时,王十八竟飘然而至。老人见刘晏病卧床榻,笑道:“相公莫忧,老朽来取旧物。”取盐一钱化水喂他饮下。
刘晏翻江倒海般呕吐,三粒丹药随秽物涌出,殷红如三十年前初服时。王十八以香汤洗净丹药纳入袖中,拱手作别。当夜刘晏无疾而终,唇边犹带笑意。
世人都道仙缘难觅,殊不知真心如镜,照见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执念与赤诚。那不求回报的施与,恰似深潭投石,涟漪终将荡回生命的岸边。
2、雪夜仙踪
大历二年的初冬,锺陵郡西的崔希真家早早落满了雪。这位琴画双绝的隐士,推开柴门时,薄薄的晨光里竟见一老者瑟缩门下避雪。老人蓑衣斗笠,须眉皆白,像个寻常渔樵。
“老丈快请进!”崔希真忙将老人让入屋中。待老人卸下湿漉漉的蓑笠,崔希真心头一震——眼前人虽然衣衫破旧,但骨相清奇,眉宇间隐有光华流转,绝非池中之物。
屋外风雪渐紧,崔希真歉然道:“寒舍简陋,只有些粗磨的大麦面待客,望老丈莫嫌弃。”
老人眼睛一亮:“大麦得四时精华,是谷中上品!若再调些豆豉汁水,那便更妙了。” 崔希真忙吩咐厨下照办,又捧出自酿的松花酒待客。
老人只啜了一口便摇头:“此酒涩而无味。” 见崔希真面露窘色,他忽从怀中摸出一枚蜡黄药丸,坚如石子。取过案上捣药的玉杵,“笃笃”几声轻敲,药丸碎作金粉,簌簌落入酒坛。霎时间异香满室,原本清寡的酒液竟化作琥珀琼浆,入口醇厚绵长。
崔希真看得呆了。待回过神,老人已踱步到厅堂东壁前,对着悬垂的一幅素白绢帛若有所思。崔希真正要询问,老人忽地抬起袍袖,凌空对着素绢挥动数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崔希真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老人已袖手含笑立于一旁。那素绢依旧雪白,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此时仆从端上热腾腾的麦面,豉汁的咸香弥漫开来。老人欣然入座,大快朵颐。崔希真借机告退去内室取珍藏的茶饼,谁知捧着茶饼出来,堂中竟已空无一人!唯余案上半碗残面,酒香犹在素绢上飘荡。
崔希真拔腿追出门外。积雪没踝,一行清晰的脚印迤逦向南,直通江畔。他深一脚浅一脚追出数里,脚印消失在芦苇丛生的江滩。拨开枯黄的苇杆,眼前豁然开朗:浩渺烟波中泊着一艘巨船,船身似由整根古木雕成,泛着温润的青光。
更奇的是船头几人。当中一位宽袍大袖,宛如画中逸士;旁边侍立的童子手捧玉瓶,衣袂飘飘;而船尾操持长篙的,分明就是方才家中那位“老渔樵”!此时他立于船尾,蓑衣映着水光,竟有出尘之姿。
船上众人似有所觉,目光齐向崔希真投来。崔希真只觉心神俱震,待要呼喊,那巨船竟如游鱼入水,无声滑向江心,眨眼间缩成青烟一点,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崔希真失魂落魄折返家中,蓦然想起东壁那幅素绢。疾步上前细看,晨光斜映之下,绢上竟浮现出淡淡墨痕——松树虬枝盘曲,怪石嶙峋叠嶂,更有流水云烟缭绕其间!笔力遒劲超逸,绝非人间手笔。他颤抖着伸手抚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润,低头一看,几粒未化的盐晶正悄然渗入绢丝。
世间多少真仙,裹着褴褛衣裳走过你门前的风雪。机缘如雪泥鸿爪,只在心无尘滓的刹那,照见惊鸿一瞥的灵光。
3、黄犬化龙
开元末年的嵩山,樵夫们常见个怪道士:破袍裹身,牵条杂毛老黄狗,三五日便晃到岳庙讨些残羹冷炙。僧众背地里唤他“韦乞儿”,连俗名都无人知晓。
这日雪后初霁,韦道士又牵着黄狗踏进山门。知客僧一见便黑了脸:“怎么又来了?”殿前扫雪的小沙弥们窃笑,故意把雪块扫到他脚边。
老道垂着眼皮:“求口吃的,喂狗。”
胖厨僧从灶房冲出来,将半桶馊粥“哐当”掼在地上:“喂狗?狗都比你有骨气!”残粥溅上道士的破袍,黄狗喉间发出低吼,颈毛根根竖起。几个武僧立刻围拢,拳头捏得咯咯响。
老道却蹲下身,枯瘦的手轻轻抚过狗头。说也奇怪,那龇着牙的黄狗竟渐渐平息,只一双琉璃眼仍死死瞪着僧人。对峙半晌,僧人们自觉无趣,骂骂咧咧散了。
韦道士默默提起粥桶,走到殿前放生池边。池面结着薄冰,他竟卷起袖子,掬水为黄狗擦洗。僧众在廊下嗤笑:“冻不死这老疯子!”
话音未落,天光骤变。五彩云霞自群峰间奔涌而来,如百川归海聚在池上。冰面“咔嚓”裂开,水中倒映的云影忽然活了——那黄狗在粼粼波光中猛长,鳞甲自皮毛下翻出,金爪破水,龙角刺天!不过喘息之间,杂毛土狗已化作十丈青龙,盘踞云涛之中。
老道士这才直起身。破袍坠地,露出一身素白绡衣,流云般拂过龙脊。他跨上龙颈的刹那,池中云絮忽如莲台托起,载着一人一龙向天际浮升。满寺僧人瘫跪在地,只听见云端传来最后的叹息:“一口残粥,原是试心之药啊…”
最深的道行往往裹着褴褛衣衫,神物常以凡俗面目行走人间。当势利眼蒙蔽了心,便是真龙当前,也只当是条癞皮狗罢了。
4、误射仙猪
辰州麻阳县的秋日,稻浪翻金。农夫张二守在地头三日了,眼巴巴看着那头黑毛畜生,专拣最饱满的穗子下口,稻梗踩得东倒西歪。
第四日晌午,黑猪果然又大摇大摆来了。张二眼珠冒火,拉满桑木弓,“嗖”一箭正中猪臀。那畜牲惨嚎一声,带箭狂奔,竟不往山里逃,反倒冲进山坳一扇从未见过的朱漆大门。
张二追进门,登时呆住。哪里是猪圈?眼前玉阶连云,琼楼飞檐,瑶草奇花缀满回廊。一个白发老翁拄着青玉杖立在庭中,雪髯无风自动,身后青衣童子瞳仁清亮如泉。
“凡夫怎闯仙府?”老翁声如古钟。
张二指着猪逃窜的方向,气还未平:“这畜生糟蹋俺五亩好稻!”
老翁摇头:“牵牛踩了田便夺人牛,这理可通?”未等张二答话,他轻挥玉杖:“童儿,取杯酒与他压惊。”
童子引他穿过月洞门。只见云霞铺就的大厅里,羽衣仙人或执棋对弈,或掷骰呼喝,更有抱坛痛饮者,琥珀酒液溅湿了星纹袍袖。童子至酒案前朗声道:“河上公有令,赐此凡夫一杯。”
酒入喉如清泉洗肺,三日积愤顿消。再入偏殿,数十张云榻列开,仙人各执玉册凝神端坐,仿佛聆听无声天籁。张二正恍惚,童子已引他回到庭中。
河上公正厉声责问守门童子:“门户不严,任化身出入,该当何罪!”转身对张二时,语气转缓:“此猪乃殿中讲经者幻化,非真畜类。童儿,送客。”
出得大门,山风扑面。张二忍不住回头:“老神仙究竟何人?”
青衣童子立于门内光影中,衣袂飘然:“河上公奉天帝之命,为诸仙讲《道德》真经。”话音未落,朱门悄合,山崖依旧荒草离离,仿佛南柯一梦。张二摸向怀中,那盛过仙酒的玉杯,早化作了半片温润的野猪牙。
世人常怒目挥戈指向眼中孽障,却不知莽撞的箭矢,射穿的或许是云端的道场。嗔心一起,便再看不见重重皮相下,端坐着讲经的真身。
5、金城龙影
唐代宗广德二年,浙东海盗袁晁的船队在劫掠永嘉时突遇飓风。旗舰如枯叶般在墨浪里颠簸数日,待到云散时,眼前竟浮出一座翡翠般的仙岛。五色霞光自玉砌城墙上流泻,琉璃瓦映日生辉,玳瑁墙纹如活物蜿蜒。
众盗弃船登岸,闯入一处寂静宫苑。廊柱间明珠垂挂,却空无一人。偏殿里散落着二十多枚金须髯,器物非金即玉。库房堆叠的蜀锦衾被灿若云霞,更有座纯金小城矗立中央,碎金如沙丘环伺四周。
“天赐横财!”海盗头子王疤眼扑向金城,喉咙咯咯作响。众人一拥而上,金器碰撞声惊破寂静。
“尔等袁晁爪牙,也配玷污此地?”清泠女声自金城后传来。但见一位身量极高的女子凌波而至,紫绡裙裾拂过金砖,绣金云纹随步伐流转生光。她足边伏着的金毛大犬忽昂首龇牙,喉间滚出闷雷。
王疤眼攥着金杯强笑:“仙姑莫怪,兄弟们借些盘缠……”
“借?”女子广袖一拂,王疤眼手中金杯突然灼如炭火!他惨叫甩手,金杯落地竟化作一滩流动金液,倏然渗入地缝。“那些金须是龙蜕的髯,金城乃龙王行宫。你们当这护殿神兽是狗?”话音未落,金毛犬周身鳞甲怒张,龙角破颅而出,爪下金砖寸寸龟裂。
海盗们骇然后退。女子指尖轻点龙首,巨龙复归犬形,金瞳仍锁着众人。“所窃之物于我不过尘沙,但若惹怒东海龙族——”她袖中飞出一枚金鳞,落地即燃起幽蓝火焰,“顷刻间千帆俱焚!”
盗匪们膝软跪倒,怀揣的金器突然滚烫如烙铁。王疤眼忍痛掏出金锭,那金子竟似活物般扭动着滚回金堆。众人慌忙效仿,金须、玉盏纷纷挣脱手掌归位。
“这…究竟是何处?”王疤眼颤声叩问。
女子身影渐淡如雾:“此乃东海司珍岛,龙族点化人间珍宝之地。”最后瞥向众人腰间佩刀,“刀刃沾过几滴血,归途便添几重劫。”语毕与金犬化作赤金霞光,没入琉璃穹顶。
海盗们奔回海滩,惊见座船已被金色海藻缠成巨茧。斩断藻索扬帆逃窜时,有人回望仙岛——五色城墙正沉入滔天白浪,海面浮出无数龙脊,如移动的山脉。
金银映眼时,人常错把龙宫当宝库。贪念如火,烧灼的从来不是珍宝,而是盗火者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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