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壁垒-7号在尖叫。
这不是人类的尖叫，而是钢铁的，是混凝土的，是这座城市每一个齿轮、每一根线路、每一块装甲板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猩红色的警报灯，像无数颗被残忍剜出的跳动心脏，将整座城市浸泡在一种粘稠的、末日般的血色光晕里。高音警报撕裂空气，那声音已经超越了听觉的范畴，变成一种能够钻进骨髓的物理振动，让人的牙齿都跟着发酸。城市的地基在微微颤抖，这不是错觉，而是深埋在地底的巨型城防炮正在调整角度，是厚达数十米的合金闸门正在进行最后的闭锁，是整座城市——这座人类文明最后的钢铁方舟，正在收缩成一个准备迎接撞击的铁球。
中央指挥塔，最高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里。这里是城市的大脑，但此刻，这个大脑正因接收到过量的信息而濒临宕机。上百名穿着笔挺军服的精英军官和技术人员，像一群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陀螺，疯狂地在各自的岗位上旋转。键盘的敲击声密集如暴雨，命令的吼叫声此起彼伏，但这一切都被那持续不断、仿佛永无止境的警报声压得支离破碎。
“西三区能源导轨过载！请求分流！”
“城防护盾充能81%……82%……见鬼，速度太慢了！”
“无人侦察机‘信天翁’3号、5号、6号失联！屏幕上全是雪花点！”
“重复一遍，我需要兽潮先锋部队的构成分析！它们的平均等级是多少？特殊个体有多少？回答我！”
混乱。有序的混乱。
张铁拳就站在这片混乱的风暴眼中央。他一动不动，像一尊浇铸在这里的铁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常年被废土的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如同花岗岩。但如果靠得足够近，就能看到他鬓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和他那双死死盯着中央全息沙盘的眼睛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血丝。
沙盘上，那片代表着死亡的猩红色光斑，已经覆盖了地图上三分之一的区域。它像一滩被泼在地上的血，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代表壁垒的光点——那个渺小、孤独、却仍在顽强闪烁的光点——缓慢而坚定地流淌过来。
五万。这个数字，已经不是一个战术概念了。它是一种天灾，是一种足以改变地貌的自然伟力。就像海啸，就像地震。在它面前，人类引以为傲的钢铁和科技，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可笑。
他能感觉到身边那些年轻军官们的恐惧。他们很优秀，是壁垒最顶尖的人才，但他们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们的教科书里，从没写过如何应对一场能将地平线都彻底吞噬的怪物海啸。恐惧像病毒一样在空气中传播，他能闻到那股混杂着汗水和绝望的酸腐味道。
“安静。”
张铁拳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人的神经上。整个指挥中心，那沸反盈天的嘈杂，竟在三秒之内，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只剩下警报声，和仪器运行的嗡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那宽阔而坚毅的背影上。
“情报分析部。”张铁拳的声音，冰冷而清晰，“我要知道它们为什么而来。畸变体没有这么强的组织性，除非……”
“报告总指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惊恐的喊叫打断了。一名负责通讯破译的年轻技术员，连滚带爬地从自己的座位上冲了过来，他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数据板，那块板子因为他用力的缘故，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们……我们截获了一段信号！”技术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甚至不敢直视张铁拳的眼睛，“就在兽潮的中心位置！是一个高频加密通讯，我们……我们刚刚才破解开！”
张铁拳一把夺过数据板。他的目光，落在了屏幕上那段被翻译成文字的……东西上。
那不是命令，不是战术部署。
那是一段祷文。一段充满了狂热、血腥和献祭意味的……圣战宣言。
【……以血肉为祭，以骸骨为阶，吾等终将踏上神圣的征途……】
【……伪神的钢铁囚笼，禁锢着吾等的始祖。那凡人的躯壳，是神明降世的道场，是进化之路的最终形态……】
【……听！那城墙在哀嚎！听！那钢铁在哭泣！它们恐惧着，恐惧着神明的回归！】
【……五万圣军，只是第一波的浪潮！它们是牺牲，是奉献，是用自己的死亡，为始祖的苏醒铺就一条猩红的地毯！】
【……壁垒的幸存者们，你们的血，将成为洗涤始祖神躯的圣水！你们的哀嚎，将成为迎接新纪元最悦耳的赞歌！】
【……始祖在城内！始祖在呼唤我们！迎接他！解放他！让他体内的真神，那名为‘暴君’的意志，彻底君临这片废土！】
【……圣战，已然开始！】
数据板从张铁拳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他毫无察觉。
整个指挥中心，落针可闻。
每一个看到那段文字的人，都感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们之前面对的，是一场绝望的天灾。而现在，他们才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疯子。一群引导着天灾，只为完成一场血腥仪式的……疯子。
血肉福音会。
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从张铁拳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7号壁垒，为什么是如此庞大的、不合常理的规模。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场攻城战。
这是一场……迎接仪式。
而他们要迎接的“神”，那个被他们称为“始祖”的东西，此刻，就安静地躺在自己城市的医疗中心里，像一件等待被启封的……战略核武器。
“总……总指挥……”副官的声音干涩无比，“这……这简直是……”
“是冲着他来的。”张铁拳打断了他，缓缓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数据板。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异常平静。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大海深处最可怕的平静。
“他们知道零在这里。”他环视着自己的部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所以，这不是一场我们可以选择打或者不打的战争。这不是一场我们可以通过谈判或者拖延来解决的危机。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摧毁这座城市，而是要得到他。”
“只要他还在这里一天，这场攻击，就不会停止。”
“就算我们打退了这五万头怪物，还会有第二个五万，第三个五万。直到我们耗尽最后一颗子弹，或者……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
指挥中心里，一片死寂。张铁拳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开了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啊，疯子是不会撤退的。狂信徒，是不会计算伤亡的。
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
张铁拳抬起手，在指挥台的虚拟屏幕上，缓缓地划动着。他调出了两个并列的监控画面。
左边，是城墙外。无人侦察机用生命最后几秒传回的画面。地平线的尽头，已经被一片蠕动的、混乱的、由血肉和甲壳组成的黑色潮水所淹没。那潮水之下，是让大地都为之颤抖的奔踏声，是亿万种嘶吼混合在一起，形成的、足以让灵魂都为之崩溃的噪音。
右边，是医疗中心的特级隔离室。一片纯白，安静得像一座坟墓。那个代号为“零”的少年，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线。他的眉毛，即便是身处深度的药物昏迷中，也依旧微微蹙着，仿佛正在做一个挣扎的噩梦。
一边是五万头看得见的怪物。
一边是一个看不见的，但可能更恐怖的怪物。
张铁拳看着这两个画面，看了很久很久。他的大脑，正在以一种超乎极限的速度运转着。他在计算，在权衡，在赌博。
赌这座城市的命运。赌几十万市民的生命。
“讽刺……”他低声地、几乎听不见地自语了一句。
真是天底下最残忍的讽刺。一场因他而起的灾难，到头来，唯一的解决方案，竟然还是他自己。
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驯兽师，在面对一群发了疯的狼时，唯一的选择，就是打开笼子，放出那头更加凶残、更加不可理喻的……老虎。
他关掉了左边的画面，只留下了那个安静的、纯白的房间。
他的眼神，变得像手术刀一样锐利，也像手术刀一样冰冷。
“给我接通灰鸦。”他对着通讯器，下达了命令。
几秒钟后，灰鸦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她正被“保护”在一个房间里，听到通讯请求，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张指挥官。”她的声音沙哑。
“我需要你听一段东西。”张铁拳没有废话，直接将那段福音会的“圣战宣言”的音频，播放给了她。
狂热的、扭曲的、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祷告声，在房间里回响。灰鸦的脸色，随着那段音频的播放，一寸寸地变得惨白。当听到“始祖”、“暴君的意志”这些词汇时，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他们疯了。”音频结束，灰鸦喃喃自语。
“是的，他们疯了。但他们正在用五万头畸变体，来证明他们的疯狂。”张铁拳的目光，像两把锥子，死死地钉在灰鸦的脸上，“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场灾难，是冲着你带来的那个少年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他，把死亡引到了我们所有人的家门口。”
灰鸦的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这是事实，一个她无法否认的、残酷的事实。
“但是，”张铁拳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是他的缰绳。竞技场里，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你的声音，能把他从那个‘暴君’的状态下拉回来。”
“所以，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握紧这条缰绳。”
灰鸦猛地抬起头，她瞬间明白了张铁拳那疯狂的计划。她的瞳孔，因为恐惧和难以置信而剧烈收缩。
“你……你想让他去战斗？他会死的！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张铁拳的咆哮，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压抑的怒火，“你以为我有的选吗？！我是这座城市的指挥官！我的责任，是让这里更多的人活下去！哪怕代价是……让一个怪物，去对抗另一群怪物！”
“这不是请求，拾荒者。”张铁拳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冰冷，“这是交易。你帮我控制他，让他为我们战斗。战后，无论结果如何，你弟弟的病，壁垒会负责到底。你，也会得到S级的市民身份和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贡献点。或者……你拒绝，我们一起，在这里，被那片怪物海啸，撕成碎片。”
灰鸦看着屏幕里那个男人冰冷的脸，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想起了零在竞技场里吐血半跪的样子，想起了他被当成危险品一样运走的场景。她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但她又想起了自己病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弟弟，想起了这座城市里，那些在警报声中惊慌失措的平民。
她没有选择。
从她决定带着零来到这座钢铁壁垒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我该怎么做？”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了一片认命的死寂。
张铁拳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喜悦。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准备一下。五分钟后，会有人带你去医疗中心。”
他切断了通讯，然后转身，面向指挥中心里所有屏息等待的部下。
“通知医疗部，”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指挥中心里，如同惊雷，“解除对‘囚徒-Z001t’的药物镇静。”
“准备……唤醒‘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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