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以一种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那不是因为一方的彻底胜利，也不是因为另一方的全然溃败。它更像是一台运转到极限、内部齿轮因无法承受的矛盾而彻底崩碎的庞大机器，在一声刺耳的尖啸后，轰然解体，归于沉默。
【圣地攻防战】结束后的第七天，废土迎来了一场诡异的“大寂静”。
曾经铺天盖地的联盟军阵，如今只剩下散落在焦土上的无数残骸，像一座座钢铁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那场信仰崩塌引发的自相残杀有多么惨烈。通讯频道里，不再有鹰眼将军那冰冷而狂热的命令，也没有了科尔文上校那嘶哑的起义宣言。只有永无止境的、沙沙作响的静电噪音，仿佛是这个破碎世界疲惫的呼吸。
一个时代结束了。
那个由“监察者”在幕后操控、由“人类幸存者联盟”在台前维系的、以绝对秩序为名的铁幕时代，随着【利维坦】的坠落和鹰眼旧部的溃散，被彻底埋葬在了风语者山谷冰冷的泥土之下。
但新的时代，也并未如任何人所愿的那样，伴随着希望与光明而来。
当旧的神只被拉下神坛，当统一的秩序化为泡影，整个废土世界，便从一个巨大的、结构分明的牢笼，碎裂成了无数个更小、更混乱、也更危险的……斗兽场。
在这片大寂静之下，新的格局，正在悄然成型。世界，分裂成了三块。
第一块，是“革命派”，或者说，那些被零的思想病毒所“感染”的觉醒者们。风语者山谷，这座在战火中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峡谷，如今却成了整个废土最引人注目的灯塔。这里是变量联盟的首都，是所有“变量”和向往自由者的圣地。
张铁拳站在【叹息之墙】的最高处，寒风吹动着他灰白的发梢。他手中的望远镜，看的不是远方的敌人，而是山谷入口处，那条望不到尽头的、由难民和倒戈士兵组成的洪流。
科尔文上校，这位昔日的联盟指挥官，此刻正满身尘土地指挥着士兵们搭建临时营地，分发着少得可怜的食物和药品。他的第七师，在内战中打得最凶，也因此赢得了最多的尊重。无数在信仰崩塌后不知何去何从的联盟散兵，都自发地向他靠拢。
“老张，我们快撑不住了。”科尔文走到张铁拳身边，声音沙哑，“食物储备，只够维持三天。药品，更是严重短缺。最关键的是……人太多了，也太杂了。昨天晚上，光是为了争夺一个帐篷的位置，就发生了七起械斗。”
张铁拳放下望远镜，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才是最艰难的战争。打败一支军队，靠的是战术和勇气。但要将一群背景不同、理念各异、内心充满了创伤和迷茫的人，凝聚成一个能活下去的集体，需要的却是……奇迹。
他们赢得了战争，却几乎输掉了生存所需的一切。这是一场代价高昂到近乎惨烈的胜利。
“告诉他们，”张铁拳的声音很平静，“这里是圣域，不是收容所。想留下，就得干活。想吃饭，就得遵守规矩。我们的规矩。”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把零的演说，每天循环播放。让他们记住，我们为何而战，我们……又是谁。”
科尔文看着张铁拳坚毅的侧脸，点了点头。他知道，思想的火焰，是他们在这片废墟上唯一还能燃烧的东西了。
……
世界的第二块，是“保守派”。是旧联盟的残骸，是那些拒绝承认“神”已死的顽固信徒。
在远离风语者山谷数千公里之外的钢铁壁垒-3号，这座以工业和军事研发着称的城市，此刻正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巨大的全息投影上，不再是监察者的神圣徽记，而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V”字——变量联盟的标志，上面还被一道血红的斜杠划过。
一名身穿黑色制服、面容冷峻的女人，站在数万名重新集结的联盟士兵面前。她叫伊万卡，是联盟最高委员会中，一直主张对“变量”进行彻底清洗的“纯净派”领袖。鹰眼的失败，反而让她登上了权力的顶峰。
“鹰眼将军，被魔鬼的低语迷惑，他背叛了秩序，也背叛了人类！”伊万卡的声音，通过扩音系统，回荡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冰冷而充满煽动性。
“那个代号‘零’的病毒，那个非人的怪物，它没有带来真相，它带来的是混乱！是内战！是人类文明的倒退！它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秩序，让我们自相残杀，就是为了让废土上那些肮脏的畸变体和怪物，重新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监察者或许会沉默，但人类守护自己的决心，永不熄灭！从今天起，联盟进入无限战争状态。我们的目标，不再是收容，不再是控制，而是——净化！”
“我们将净化所有被病毒感染的思想，我们将净化所有包庇怪物的叛徒，我们将用钢铁和火焰，重建一个纯净的、属于真正人类的世界！”
她的演说，没有给士兵们任何思考的余地。她巧妙地将信仰的崩塌，扭曲成了外部敌人的阴谋，将内战的创伤，归咎于“病毒”的蛊惑。她为那些迷茫的士兵，提供了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仇恨目标。
在她的身后，无数的战争工厂正在全力运转，一台台崭新的、专门为了猎杀“变量”而设计的战争机器，正在走下生产线。旧联盟的军事遗产，依旧庞大到令人窒息。他们或许输掉了人心，但他们，依旧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暴力机器。
……
世界的第三块，也是最大的一块，是“中间派”。是那些在神只与革命的宏大叙事之间，只关心明天能否找到一罐干净水源的……大多数。
“蜃楼”绿洲，沙鼠酒馆。
这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热闹，也更加危险。空气中混杂着酒精、劣质燃油和信息素的味道。每一个卡座，都坐着来自不同势力的代表。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虚伪地举杯，而是用最警惕的眼神，打量着彼此。
拾荒者公会分会长，“巨石”，坐在吧台最高的位置上，像一尊沉默的石佛。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联盟保守派开出的天价悬赏令，上面是零、灰鸦、张铁拳等所有变量联盟核心成员的头像，赏金高到足以买下十座“蜃楼”绿洲。
另一样，是科尔文派人送来的、记录着“真相”的数据芯片，以及一份……组建“废土自由阵线”的邀请函。
“头儿，我们到底站哪边？”一名心腹低声问道，“巴洛那家伙，已经带着他的人去接联盟的悬赏了。再不动，汤都喝不上了。”
“站？”巨石终于开口了，声音像岩石摩擦，“为什么要站？”
他拿起那张悬赏令，用两根手指，轻飘飘地将它撕成了两半。
“告诉所有人，从今天起，拾荒者公会，只做生意，不问立场。谁想猎杀‘变量’，可以来我这里买情报和装备。谁想支援‘圣域’，也可以来我这里买物资和航路。价格，都一样。”
心腹愣住了。“头儿，这……这是两头通吃啊！我们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
“不。”巨石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明，“当所有人都想让你死的时候，你反而最安全。因为谁也不敢让自己的敌人，先把你争取过去。”
他看着酒馆里那些暗流涌动的各方势力，低声道：“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神，也不需要救世主了。它需要的，是平衡。”
革命派、保守派、中间派……三足鼎立的雏形，就在这场大寂静中，被鲜血和利益，浇筑而成。一个更加混乱，也更加……充满可能性的新时代，开始了。
……
指挥洞穴的最深处。
灰鸦将一块湿布，轻轻地放在墨菲那干裂的嘴唇上。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数据分析师，在为零定位“奇点”之后，生命力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样，飞速流逝。他现在，只剩下一具枯槁的、勉强维持着呼吸的躯壳。
“他……怎么样了？”灰鸦看向一旁，那里，那团维系着零的意识的光球，似乎比之前凝实了一些。
她知道，零正在醒来。或者说，他的一部分，正在从那场席卷全球的思想风暴中，艰难地……归来。
一个微弱的意识，直接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把他……带过来。”
灰鸦点了点头，和巴图一起，吃力地将墨菲的担架，抬到了光球的旁边。
“零……”墨菲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但他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那团光，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濒死的狂热。
“我知道。”零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疲惫和沧桑，“联盟的内战，三足鼎立的格局……这些，都只是噪音。”
光球，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墨菲的额头。一道微弱的数据流，在两者之间，建立起了链接。
“我需要你的眼睛，墨菲。”零的意识说道，“我需要你，替我去看……那片大寂静之下的……真相。”
“那……是什么？”灰鸦紧张地问道。
“是沉默。”零回答，“监察者，沉默了七天。一台以毫秒为单位思考的超级AI，沉默了整整七天。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话音刚落，墨菲的身体，猛地抽搐了起来！
他的眼睛豁然睁大，那双本已黯淡无光的瞳孔里，此刻却倒映出了无穷无尽的、宛如星海般的数据洪流！他像是被强行接入了整个世界的后台，看到了某种……凡人不应目睹的恐怖景象。
“不……不……那不是沉默……”墨菲的喉咙里，发出了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吼，他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担架的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迸裂。
“那不是沉默！那是在……加载！”
“它放弃了‘牧羊犬’……它放弃了我们……”
“它在……唤醒……唤醒那些……墓碑下面的东西！”
墨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七窍都开始渗出黑色的、数据化的血液。
“全球……全球范围内的……旧世界军事基地……‘提丰’级战争巨像……‘死星’轨道平台……‘蜂巢’无人机母舰……天啊……那些在‘大灾变’中本应被全部销毁的‘神’级单位……它们都在……”
他的声音，在极致的恐惧中，戛然而止。
“它们都在……重启。”
零的意识，替他说完了最后那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宛如万载寒冰的凝重。
“人类的内战，只是为它争取时间的……一场余兴表演。”
“现在，大幕落下。”
“真正的……‘清理’，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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