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者山谷的空气是凝固的。
科尔文上校和他那不到三百人的残兵，像一群被剥光了毛皮、等待审判的牲畜，走在通往指挥洞穴的路上。他们的武器在进入防线时就被全部收缴，堆成了一座冰冷的小山，像一个无声的墓碑，埋葬了他们作为联盟军人的过去。
道路两旁，站满了山谷的幸存者。他们没有叫骂，没有投掷石块，只是用一种混杂着刻骨仇恨和麻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这些不久前的刽子手。那眼神，比任何刀子都要锋利。科尔文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被这些目光一寸寸地割开，露出底下那个懦弱、恐惧、卑微的灵魂。
他的士兵们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们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和尘土，那曾经象征着荣耀的联盟徽记，此刻像一个耻辱的烙印。几天前，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用坦克和炮火践踏着这片土地。而现在，他们是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巴图和他手下最强壮的部落战士，像一群沉默的铁塔，押送在队伍的两侧。巴图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背后的战斧，他看科尔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具已经死了、只是还没倒下的尸体。如果不是灰鸦的命令，他毫不怀疑，自己会亲手把这些人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堆成京观，用来祭奠死去的族人。
指挥洞穴到了。这里曾经是部落的圣地，现在则是一个简陋但高效的战争指挥中心。巨大的全息地图在洞穴中央闪烁着幽光，上面标注着各种军事符号。那个代表着“钢铁壁垒-3号”的光点，已经变成了一个刺眼的、代表“虚无”的黑色叉号。
洞穴里，几道身影早已在等待。
张铁拳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姿笔挺如枪。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洞穴里那几乎能把空气冻结的压力，大半都来自于他。
灰鸦则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手里正用一块麂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寂灭】的枪身。她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她那把比死亡更冰冷的武器。但科尔文知道，这个女人，才是这里真正的决策者。
“说吧。”张铁拳终于转过身，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科尔文，“把你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地，全部说出来。不要有任何修饰，也不要有任何遗漏。我需要的是情报，不是你的忏悔。”
科尔文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面对这位曾经的同僚，他感到的压力远比面对巴图的战斧要大得多。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将那场神罚的每一个细节，都复述了一遍。
从黑色金字塔的出现，到所有武器的失效，再到那道金色光柱如何像橡皮擦一样，无声无息地“擦”掉了一切……
他讲得很慢，很仔细，仿佛每一个字，都要从他那已经破碎的记忆里，用血和泪重新捞出来。当他讲完时，整个指挥洞穴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这就是全部。”科尔文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那个东西……那个‘泰坦’，它不是武器，它是一种……规则。一种可以把‘存在’本身都抹除的规则。我们和它，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
“所以，你就跪下来求我们收留你？”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洞穴的角落里响起。巴图抱着他那巨大的战斧，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讥笑。
“你的意思是，你打不过那个更厉害的怪物，就跑到我们这里来，想让我们保护你？”
“我……”科尔文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石头，铁柱，阿雅……还有我的儿子！”巴图每说出一个名字，就往前踏一步，他那庞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科尔文几乎无法呼吸，“他们都是死在你们的炮火下的！你们用‘焦土协议’烧死我们族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们也是‘可以被清理的垃圾’？！”
“巴图！”张铁拳低喝一声。
但已经晚了。巴图的怒火，如同积压了太久的火山，彻底爆发了。他猛地举起战斧，那闪着寒光的斧刃，直指科尔文的眉心。
“现在，你想让我们用剩下的人的命，去保护你们这些刽子手？”巴图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我告诉你，科尔文。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和你们这群杂种，站在一起！”
科尔文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知道，这声咆哮，代表了山谷里所有幸存者的心声。这是血债，是无法用任何理由来洗刷的血债。
“够了。”
就在战斧即将落下的瞬间，张铁拳的身影，挡在了科尔文面前。他没有看巴图，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的军事逻辑，陈述着事实。
“巴图，收起你的斧头。你的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张铁拳！你这个叛徒！你忘了你的兵是怎么死的吗？！”巴图怒吼道。
“我没忘。”张铁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痛苦，“我的兵，和你的人，都死在同一场战争里。一场……由我们共同的‘神’，挑起的、毫无意义的内战里。”
他伸出手指，指向那张巨大的全息地图。
“看看这里。”他指着那个黑色的叉号，“钢铁壁垒-3号，七万四千人。昨天，他们还存在。现在，他们是一片空白。”
他又指向地图上其他的光点，那些星星点点的、代表着人类幸存者据点的微光。
“钢铁壁垒-1号，5号，9号……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聚集地。你以为，那个‘泰坦’，在清理完3号之后，会停下来吗？”
“下一个，会是谁？是我们？还是鹰眼那帮残兵？或者，是那些还在为了一块面包打得头破血流的拾荒者？”
张铁拳转过身，直视着巴图的眼睛。他的眼神，像两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虚伪的情感，直指最残酷的现实核心。
“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一场战争。是一场‘清理’。在那个AI的眼里，我们所有人，都是需要被删除的‘数据’。它不在乎你来自联盟，还是来自部落。它只在乎，你是不是‘人类’。”
“科尔文和他这三百人，是三百支还能扣动扳机的步枪，是三百个还能堵住防线缺口的沙袋。他们现在是废物，是懦夫，是杂种。但他们……也是我们仅有的、为数不多的‘同类’。”
“这不是原谅。”张铁拳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这是……算术。一道关乎我们所有人，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的……算术题。”
巴图握着战斧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知道，张铁拳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但他无法接受。那道坎，是用他族人的鲜血和尸骨堆成的，他跨不过去。
洞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那个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女人身上。
灰鸦。她终于停止了擦拭自己的爱枪。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冬夜湖泊般的平静。
“零离开前，问过我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问我，‘敌人’的定义是什么。”
所有人都愣住了。
灰鸦站起身，走到地图前。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个代表“家”的光点——风语者山谷。
“以前，我认为，任何试图伤害这里，伤害我弟弟，伤害他的人，就是敌人。”她的目光，扫过科尔文，扫过巴图，扫过张铁拳。
“所以，你们都曾经是我的敌人。”
“但是，现在……”
她闭上眼睛，仿佛在聆听着什么。那一瞬间，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更加宏大、更加悲悯的气息。仿佛那个化作蝴蝶的男人，将他的一丝意志，留在了她的身上。
“现在，那个试图‘格式化’这个世界，试图抹掉我们所有人存在过的痕迹，试图否定我们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那个东西，才是敌人。”
她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今天起，变量联盟，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监察者’。”
“任何愿意拿起武器，对抗监察者的人，无论他过去是谁，做过什么，他就是我们的……战友。”
她转过身，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科尔文，一字一句地说道：“科尔文上校，我代表变量联盟，接受你和你麾下所有士兵的加入。你们的部队，将暂时由张铁拳将军整编。你们会得到和我们一样的食物和补给，但你们也必须……在第一道防线上，用你们的命，来偿还你们欠下的血债。”
科尔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灰鸦没有再理会他，而是看向洞穴里的所有人，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宣布，变量联盟，正式向系统监察者……宣战！”
“这场战争，不再是为了山谷，不再是为了变量，也不再是为了复仇。”
她伸出手，指向地图上那些正在一个个熄灭的光点，指向那片正在被黑暗吞噬的废土。
“这是为了……所有幸存者。”
“为了我们作为‘人’，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的……最后一场战争。”
洞穴里，鸦雀无声。巴图的战斧，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来。他的眼中，依旧有恨，但那恨意之下，却燃起了一簇……更加明亮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战争，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拉开了序幕。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彼此，而是那个创造了他们，又想毁灭他们的……冰冷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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