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静悄悄。
月色皎皎,群星闪耀。
篝火旁,唐云拿着铜镜,望着空中的明月。
“月亮如同绸缎般纯净透亮,月色让我…”
唐云挠着额头,有些丧气:“为什么我就说不出来一些高大上的话?”
阿虎想了想,双眼一亮:“月色让我思念当年在北关时的岁月,秋风瑟瑟拂过面庞,金戈铁马不似昨日,又如今日。”
“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好。”
唐云哈哈一笑,扭头看向薛豹:“到阿豹了。”
薛豹仰着头,憋了半天:“啊~~~好美的夜色,好美的…好美的夜空,像娘们的大腚…额…”
“豹哥你歇会吧。”
唐云猛翻白眼,再次扭头,看向梁锦。
梁锦早就等候多时,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沉郁的顿挫,衬着篝火噼啪的轻响。
“冷月悬林杪,篝火星渐稀,风过闻松啸,犹似旧征鼙,铁甲侵霜色,征尘覆战衣,今夕暂偷稳,未敢忘西关。”
唐云皱着眉:“不是北关或是南关吗。”
“不合韵。”
唐云:“你这明显失实了。”
“人们不在乎事实,人们只希望听到自己想听的,大人不满意,那下官再作一首。”
梁锦举目四望,周遭皆是残破。
残破的营地,恶臭的尸体。
焦黑的营帐,凝固的血液。
以及,酣睡的军伍们。
梁锦收回了目光,垂下头,呢喃着。
“唐大人,下官上过战阵,杀过敌,自以为知晓了军伍,自以为明白了何为军伍。”
唐云用木棍怼了怼篝火:“然后呢。”
梁锦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入林已经两个月了,今日正好两个月。
两个月来,大家经历了大大小小十一场战斗,终于来到了断云涧。
一万人,战损不高,只有六百二十一人。
六百二十一人中,撤回了四百四十人,剩下的,都在负伤新卒的怀中,那是一个个黑色的盒子,被包裹严严实实的盒子。
这样的战损比,很低,低的可以让朝廷忽略不计。
只是亲身经历这一切的人,亲眼见到同袍倒下的人,亲眼焚烧同袍尸体并将骨灰放进盒子中的人们,总是在夜深人静中思念着。
梁锦不知道什么叫人格分裂,如果他知道的话,他会认为自己就是人格分裂,他会认为,唐云比他更加人格分裂。
每当见到新卒怀中多了一个盒子,唐云总是沉默着,那种难言的悲伤,如同实质笼罩着他的身躯。
再次行军,再次战斗,再次闲下来,唐云又会如同现在一样,按着铜镜,用匕首修剪着胡茬,嬉皮笑脸。
“阿虎啊,为什么我留胡子就没那种硬汉,那种铁血猛男,那种很是沧桑的感觉,为什么你们那胡子随便长就长就很爷们。”
“那是因姑爷和我一样。”马骉乐呵呵的说道:“咱们生的太过俊美。”
唐云哈哈一笑,接受了这个说法,俊美的男人,不适合邋邋遢遢。
周闯业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坐下身:“恩公,至多还有半个时辰。”
唐云看了眼周闯业的脚:“一会厮杀的时候你别冲在最前面了,行吗。”
周闯业感动的够呛:“恩公担忧卑下安危。”
“不是,你那甲沟炎冲锋在前的时候,高举长刀一会一米七,一会一米五的,我们总容易笑场,太滑稽了。”
周闯业:“…”
可以说这一次推到断云涧,周闯业是最勇猛的,他不用负责保护唐云安全,只需要身先士卒就行。
结果这家伙也是第一个负伤的,被手下小弟的头盔砸到脚面上了。
本来没什么大事,这家伙非要给大拇脚趾指甲拔下来。
就这一件事,连乙熊和木禾都尊称他一声勇士。
拔下来了,之后就一会一米七一会一五了,然后继续冲杀在先,身先士卒,每次看到他,唐云总觉得特别滑稽。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用唐云开口,马骉、薛豹、周闯业三人起身,静悄悄的离去,静悄悄的叫醒了酣睡的同袍们。
这些同袍,既是隼营早已算不上新卒的新卒们,也是六大营老卒,更是变成了与大家并肩而战亲密无间的盾女部、璃部族人。
篝火依旧燃烧着,那些尸体被摆放成了熟睡的姿势后,所有人隐入到了黑暗之中。
子时,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子时过半,数以百计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靠近了营地。
蝮部的人马很快便发现了躺在营地中,躺在篝火旁的,都是尸体,都是他们的族人。
发现后,便知道这是圈套。
知道是圈套后,便是慌乱。
慌乱之后,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喊杀之声。
一米七一米五冲杀在前,头顶是漫天的箭雨。
折射着月光的工兵铲,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挥舞着,收割着人命。
箭雨将这座满是死尸,也将会有更多死尸的营地,切割成了两个部分。
周闯业带着人,从外围不断压逼过去。
马骉身后的弩手们,将退到营地中心的敌人,不断切割。
弓弦响得像连珠炮,工兵铲挥舞的如同夜雨断流。
每一道鲜血挥洒,篝火便更加旺盛几分。
每一声闷哼,大地也更加鲜红几分。
黑暗之中,手握铜镜的唐云,脸上只有麻木,早已麻木的麻木。
厮杀还在继续,唐云转过身,望向目力难以看到之处,看向断云涧山口,他想要到达那里,他想要征服那里,他想要成为那里的主人。
可蝮部不会拱手让人,戒日国不会心甘情愿。
因此,多了很多残破的营地,多了很多尸体,也多了很多盒子。
厮杀并没有持续的太久,当唐云再进入到营地中时,同样麻木的军伍,正在用长刀插向地上的蝮部族人,咽喉、心口,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依旧是那处篝火,依旧是之前的位置。
唐云盘膝坐了下来,血腥味,更浓了,浓的化不开,浓的挥之不去。
卸掉重甲的梁锦,也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刚刚,他想说一些话,没有说完。
现在,他想将这些话说完。
“最为折磨军伍的并非是生死,并非是离别,而是在战争中,在战争平静时,结束了厮杀,等待下一场厮杀。”
梁锦木然的看向又躺在了营地中,尸体旁安睡的军伍们,眼底,出现了几许心疼,几许苍凉。
“是啊,战争中的每一件事都是折磨。”
唐云躺在了阿虎的腿上:“从参与战争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无休止的折磨,哪怕战争结束后,折磨也会伴随一生。”
满身血污的周闯业走了过来,他知道唐云会问什么。
“恩公,无人折损,兄弟们无人折损。”
“至少,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
唐云神了个大大的懒腰,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同一时间,便沉沉睡了下去。
阿虎小心翼翼的拿起了唐云胸口上的铜镜,轻手轻脚的用粗布包裹了起来。
没人知道这面铜镜是怎么出现到唐云的手里的,只知道奇袭一处蝮部营寨时,战斗结束后,唐云手里就多了一面铜镜,之后从不离身。
唐云很爱护这面铜镜,总是没事拿出来照一照自己,有时笑,有时叹气,也有时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镜中的人,镜中的自己。
阿虎说,自家少爷看铜镜,是不想他变成冷血的刽子手。
马骉说,这是自家姑爷臭美,觉得自己很英俊。
薛豹说,这是少主坚定着他的信念。
梁锦说,这是一种审视,审视自己。
只有唐云自己知道,铜镜,只是铜镜罢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山林的铜镜,被他捡到了而已。
铜镜的上一任主人,一定是蝮部族人。
蝮部族人,将其视若珍宝。
仅此而已,仅仅如此。
铜镜唯一能够让唐云联想到的事,只有一件,这是他的战利品,战争,希望左右战争的将军、领兵之人,去杀戮,去征服,去获得战利品,其他的不要考虑,要考虑也是带着兄弟们活着回去之后再考虑。
将军手中的铜镜,是赢的证明。
军伍怀中的盒子,是赢的代价。
将军,手握着证明。
军伍,付出着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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