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薪火南传(约1035-1045)
庆历元年的西湖,春水初生。四十八岁的毕昇站在众安桥头,望着熟悉的“毕氏印坊”匾额,恍如隔世。汴京三年,虽未尽展抱负,却让他看清了变革的艰难与必然。如今举家南归,他褪去了年少时的锐气,多了份沉淀后的从容。
印坊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次子文达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新辟的工坊里立着六架改良后的韵轮,按《礼部韵略》重新编排。最妙的是文达发明的“字海柜”,七尺高的柏木柜分成百格,每格装活字五百,取字时只需拉动机关,所需字格便会自动转至面前。
毕昇不再过问日常经营,整日带着六岁的长孙毕明远泡在城南窑场。这孩子天生一双慧眼,能分辨釉色最细微的差异。祖孙二人试验了数十种釉料,从越窑的秘色瓷到钧窑的窑变釉,试图找到最适合活字的表面处理。某日试验哥窑配方时,窑温意外偏低,出窑的活字表面布满了细密冰裂纹。正当众人惋惜时,毕昇却发现这些微孔竟让活字吸墨性大增,印品彻底摆脱了“泥版涩滞”的痼疾。
“祖父,这裂纹好似棠溪河结冰时的纹路。”明远举着活字对着阳光,冰裂纹中墨色隐隐,别具韵味。毕昇闻言一怔,忽然明白他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要从故乡的山水间寻找答案。
此时他的交际圈已大不相同。不慕仕进的画家许道宁常来讨教单色刷印技法,二人合作印制的《渔父图》竟能再现水墨浓淡五色。云门寺的慧明法师请印《往生咒》,毕昇特意烧制了一套梵文活字,还根据《悉昙字记》调整了字体结构。最令人动容的是,当年教他雕版的陈师傅已病入膏肓,临终前让儿子抬着来到字库。
老人的枯手抚过密密麻麻的字格,在“永”字格前停留良久。这个他当年手把手教毕昇雕刻的字,如今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新生。“当年骂你玩物丧志,是老夫错了。”老人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此物...当传千年。”
三日后,陈师傅溘然长逝。毕昇用活字为他印了墓志,其中特意选用老人最擅长的欧阳询体。送葬的队伍走过西湖苏堤,春雪初霁,恰如三十年前那个改变他命运的雪夜。
庆历四年,活字术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范仲淹推行新政,要求各州府及时颁布法令。以往雕版耗时费力,常常新政已变,旧版方成。唯有杭州府采用活字,随时增删,总能最先完成。转运使特来考察,见字库中均赋税厚农桑等新政术语都已预制活字,大加赞赏。
消息传开,明州、苏州等地书坊纷纷来学。毕昇来者不拒,还在印坊旁设了“活字传习所”。最用心的学生来自高丽,这位名叫金诚的使臣在杭州住了半年,将活字技法详细记录成《胶泥活字法》,后来成为朝鲜金属活字的重要参考文献。
皇佑元年(1049)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毕昇在校订《杜工部集》时染了风寒,起初只当是寻常感冒,谁知竟一病不起。冬至这日,他让文达取来最新烧制的“永字八法”示范活字,对聚在床前的徒子徒孙说了最后一番话。
“记得少年时见雕版朽蛀,就想寻个不朽之法。他摩挲着冰裂纹的泥活字,声音微弱却清晰,”泥字虽脆,然其理不灭。他日必有贤者,用金属改良此术。
窗外忽然飘起细雪,一如五十年前那个传抄《急就章》的夜晚。毕昇望向窗外,仿佛看见棠溪河畔那个玩泥巴的童子,正将一个个胶泥刻字排成无尽长河。他看见木活字在西夏流传,锡活字在安南试验,铜活字在高丽发光,最终汇入德国美因茨的古登堡作坊。四百年后的印刷革命,此刻已在这个中国匠人的梦中初现端倪。
“天地有常理... ”他轻轻吟诵着少年时最爱的句子,手指在“永”字上慢慢松开。这个蕴含所有笔画走向的字,如同一个预言,指向穿越时空的文明之旅。
次年春分,沈括随父南下杭州。在毕氏印坊,他见到了毕昇留下的三万七千枚泥活字,以及详细记录工艺的《活字图说》。二十年后,当他在《梦溪笔谈》中写下“庆历中,有布衣毕昇,又为活板”时,眼前浮现的正是那个雪霁初晴的午后,满满一屋泥活字在春光中静默如谜的样子。
而此刻的棠溪河畔,毕明远正在祖父旧居前试验新烧的瓷活字。釉色在窑火中渐渐凝固,映出少年专注的面容。河水汤汤,不舍昼夜,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文明传承的永恒秘密:最伟大的发明,从来不是某种具体的技术,而是那颗永不满足于现状、永远向往着未来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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