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元年(1488年),唐寅十七岁了。昔日酒肆中蹲地画马的稚童,已长成一位风神俊朗、才名远播的少年郎。他的婚事,自然也提上了日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他迎娶了当地名士徐廷瑞的次女。这是一门颇受瞩目的婚事,徐氏乃书香门第,与唐家虽一商一文,却也门当户对。
新婚之夜,唐家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前院的喧嚣与酒气,是唐寅自幼熟悉的味道,而后院新房内,红烛高照,却是一片静谧的馨香。新娘徐氏,果真如传闻中那般温柔娴静,眉目如画,带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与一丝初为人妇的羞涩。她悄悄抬眸,打量着这位名满苏州的才子夫君,只见他虽身着大红喜服,眉宇间却并无多少浪荡浮华之气,反而眼神清亮,透着几分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沉静与思索。
待宾客散尽,已是夜深。唐寅并未急于行那洞房花烛之礼,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目光落在砚台上。徐氏见状,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或诧异,只是轻盈地走上前,挽起衣袖,露出皓腕,默默地为他研墨。她动作轻柔,墨锭在砚台上划出均匀的圈,墨香渐渐弥漫开来,与新房内的熏香、红烛的蜡油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安宁的气息。
唐寅提笔蘸墨,望向烛光下妻子温婉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创作的冲动。他未曾描绘新婚的旖旎,也未刻画美人的容颜,笔锋流转间,一幅意境高远的《贞寿堂图》渐渐呈现。画作完成后,他在题款中郑重写下:“愿学齐眉孟光意”。这既是借汉代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典故,表达对夫妻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期许,也是对他与徐氏未来生活的美好祝愿。他将新婚的喜悦、对婚姻的承诺,全然倾注于笔端,化为了这幅清隽雅致的早期代表作(此画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徐氏在一旁静静观看,眼中流露出欣赏与理解,她知道,自己嫁的,不仅仅是一个才子,更是一个将生命融入艺术的灵魂。
婚后生活平静而充实。唐寅的才华,需要更广阔的天地和更高明的指点。经由文徵明的父亲、时任温州知府文林的赏识与引荐,唐寅得以拜入当时吴门画派的宗师——沈周门下。这对唐寅的艺术生涯而言,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沈周时年已逾花甲,德高望重,画艺精湛,且为人宽厚,教学从不固守成法。他深知唐寅天资卓绝,但少年成名易流于浮滑,便更注重引导他领悟画中之“理”与“意”。一日,春和景明,沈周携一众弟子游历虎丘。行至剑池旁,但见古塔耸立,塔影斜映在碧水峭壁之间,虚实相生,意境幽深。
沈周驻足,指着那水中塔影,对弟子们说道:“尔等观此塔影,可有所悟?作画之道,亦当如此。笔下之形,乃其实也;笔外之意,乃其虚也。过于求实,则板滞无神;过于务虚,则空洞无物。须得实中有虚,虚中见实,方得气韵生动之妙。”
众弟子皆凝神思索,唯唐寅闻言,如醍醐灌顶。他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灵光闪过,往日临摹古人、师法造化的种种感悟,此刻在老师这朴素而深刻的点拨下,豁然贯通。他当即不顾礼仪,寻了块平坦山石,铺开随身携带的纸墨,对着剑池塔影挥毫泼墨。他笔下的山石,皴擦点染间既有坚实的质感,又仿佛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水汽;那剑池之水,波光粼粼,虚实莫测;而古塔之影,在水中摇曳,似真似幻。一幅《虎丘剑池图》竟在片刻间气势初成。
沈周近前细观,只见笔墨纵横,酣畅淋漓,格局新颖,既得自然之真趣,又远超形似之外,充满了灵动与想象的空间。老人捻须良久,眼中满是惊叹与欣慰,最终长叹一声,对左右弟子道:“后生笔墨,已破六如三昧矣!”“六如”源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常被用来形容艺术境界的空灵与超脱。沈周此语,无疑是对唐寅极高的赞誉,认为他已初步领悟了艺术的真谛。
得名师指点,画艺精进,唐寅在苏州文人圈中的名声愈发响亮。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父亲引荐的少年,而是成为了各类雅集聚会的常客,甚至焦点。在曹凤等人组织的“竹堂寺诗会”上,唐寅狂放不羁的才子形象愈发鲜明。他与文徵明、祝允明、徐祯卿等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才俊结为知交,时常诗酒唱和,挥毫竞艺。
文徵明沉稳敦厚,祝允明潇洒豁达,徐祯卿诗才清妙,而唐寅则以其敏捷的才思、犀利的谈吐和偶尔流露的疏狂最为引人注目。某次诗会,恰值暮春,落英缤纷,众人便以《落花》为题赋诗。文徵明等人或伤春,或感怀,诗句皆含蓄典雅。轮到唐寅,他已有几分醉意,目光扫过阶前飘零的花瓣,又似不经意地掠过在座几位曾科场失意的友人,随即接过笔,不假思索,挥毫而就:
“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
诗句浅白,却意蕴深长。那“好花”既是眼前景,又何尝不是指他们这些怀才之士?那“不曾遇着赏花人”,更是道尽了才士不遇的无奈与悲凉。在座者皆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阵阵叹息与喝彩。他们都从这诗句中,听出了唐寅自身虽初试锋芒(岁考案首),但在更高层次的科举(乡试、会试)中尚未有建树的那一丝隐忧与自况。
聚会散后,祝允明私下里拉住唐寅,语重心长地劝道:“伯虎,你才高八斗,人所共知。然当今之世,终究要以科举为正途。你当收敛心性,专注于举业,将来金榜题名,方不负平生所学啊!”祝允明自己虽亦洒脱,但深知科举对于士人的重要性。
唐寅闻言,却只是哈哈一笑,带着几分酒意,指着雅集场所墙上临摹的一幅《韩熙载夜宴图》说道:“希哲(祝允明的字)兄好意,我心领了。然功名富贵,岂是人生唯一追求?我愿学那南唐中书韩熙载,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此生快意逍遥,诗酒书画,不负韶华!”其言语中的疏狂与不羁,让祝允明在无奈摇头的同时,也隐约感到这位小友内心似乎对主流仕途有着一种复杂的疏离感。
然而,命运的剧变,往往在最得意时骤然降临,毫不留情地击碎所有的繁华与梦想。弘治七年(1494年),对唐寅而言,是人生中最为黑暗、最为残酷的一年。
先是父亲唐广德积劳成疾,一病不起。这位一生勤勉、将家族复兴希望寄托于儿子身上的商人,最终未能看到唐寅真正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唐寅悲痛欲绝,首次深切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沉重与无力。他依照礼制,为父亲操办了丧事,守孝哀悼。
然而,命运的打击接踵而至,毫不容情。父亲去世后不久,他挚爱的妻子徐氏怀有身孕,这本应是这个接连遭受打击的家庭的一丝慰藉。不料,徐氏在生产时遭遇难产,历经煎熬,最终未能挺过鬼门关,与她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双双离世!
短短数月之间,唐寅接连失去了父亲、妻子和尚未谋面的孩子。昔日充满温情与希望的家,瞬间变得冰冷空洞。他在祖坟前,亲手为三位至亲立下墓碑。望着那三块冰冷的新碑,唐寅只觉得天旋地转,万念俱灰。秋风萧瑟,卷起枯叶,打在他的脸上,如同命运的嘲讽。他跪在坟前,失声痛哭,所有的才情、所有的傲气,在生死无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提笔给好友文徵明写信,倾诉内心的凄怆。在那封流传后世的《答文徵明书》中,他写下了字字泣血的诗句:“梧枝经雨,先摧其叶;兰蕙遇霜,早谢其华。”他以梧桐、兰蕙自比,感叹自己正如那经历风雨摧残的嘉木名花,枝叶零落,芳华早逝。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与对人生无常的幻灭感。
经此巨变,唐寅的性格发生了剧烈的转变。往日那个虽然狂放但尚有节制的才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试图用酒精和放纵来麻痹痛苦、对抗虚无的浪子。他不再热衷于规范的举业文章,也不再仅仅流连于风雅的文人聚会。他开始放浪形骸,时常与同样性情不羁的张灵等友人,乘船流连于秦淮河上。
画舫凌波,笙歌彻夜。唐寅与友人“携妓饮酒,醉画丹青”。在酒色的刺激下,他的画笔反而更加奔放,时而乘兴为歌妓作画,笔墨淋漓,形神兼备,引得众人争抢。他似乎在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寻找着短暂的忘却与存在的证明。然而,每当酒醒人散,面对孤灯残月,那刻骨的悲痛与虚无感便再次袭来,侵蚀着他的灵魂。这段放浪形骸的岁月,既是他对残酷命运的一种消极反抗,也为他日后艺术中更深沉的悲悯与超逸,埋下了苦涩的种子。苏州城的人们,依旧传颂着唐伯虎的才子佳话,只是这佳话的背后,已然浸透了泪水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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