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不敬站在长街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此刻他本不该停下脚步,可偏偏有人拦住了他。
那人说的话,就像三月的柳絮——轻飘飘的,没半点分量,却又烦人得很。
拦住他的,是个道士。
一个?极其?“正经”的道士。青布道袍浆洗得发硬,拂尘上的马尾毛根根分明,腰间更悬着一块物事,那不是刀,也不是剑。
是他的出家牒度。
那牒度,便是他的“盾”,他的“剑”,他行走江湖的底气。无论有没有人查问,他总爱将那盖着朱砂大印的牒度亮出来,仿佛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文书,而是镀了金的招牌。
他喜欢看别人的反应——无论是假装肃然起敬的赞美,还是毫不掩饰地嗤之以鼻。?赞美是蜜糖,讥讽是佐料,都能让他咀嚼出一种古怪的滋味,一种名为“优越”的滋味。?
他一直如此,乐此不疲。
直到今天。
直到他遇见了不敬。
不敬皱了眉,目光扫过那被道士小心翼翼捏着的牒度,如同扫过路边的一块顽石,
没有赞叹,没有不屑。
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欠奉。
只有一种东西,一种漠然。
这反倒激起了道士的兴致。他看尽人间万象,谄媚的见过,唾骂的也见过,避如蛇蝎的更是寻常。但如这般彻底的无视,却是第一个。
所以那道士便便了上来,三五句话总离不开他那牒度。
不敬的眉峰锁紧。他很烦,亦或说任何人在他的位置上都会感觉到心烦。他忽然觉得,这世上最令人烦躁的正是那些毫无意义却又不得不听的废话。
于是不敬决定反击,他的手从肩上挂着褡裢里缓缓抽出。
一块更大的牒度,在他掌心熠熠生辉。金线绣边,朱砂印泥鲜红如血,连纸张都泛着上等宣纸特有的柔光。它静静地躺在不敬手里,像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无声,却锋利。
长街寂静的可怕,不敬那块烫金牒度,却在夕阳下,显得比刀光更晃眼,也更……荒唐
道士精心准备的“盾牌”,在不敬面前,薄得像张纸。
他的喉咙动了动,手还僵硬地举着,脸已经失去了做出任何表情的能力,只是有些呆滞。他那赖以支撑的优越感,忽然像阳光下的薄冰,瞬间碎裂、消融,连一点水痕都没留下。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亮出身份,是为了炫耀;而有些人亮出身份,只是为了告诉你:?你的骄傲,不值一提。
不敬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牒度,仿佛在问:“还要比吗?”
这又是那道士从未遇见过的反应。
那道士忽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在这寂静的长街中传出老远,却没有一家因为好奇打开窗户看一看是哪个疯子当街狂笑。
不敬将烫金牒度重新塞回褡裢,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响。这声音在空荡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刺耳。他忽然意识到,从道士出现那一刻起,整条街就陷入了诡异的静默——没有叫卖声,没有孩童嬉闹,连最聒噪的蝉都噤了声。
青石板路面上还留着未干的菜汁,几个翻倒的箩筐滚在路边。茶摊的炉火尚温,粗陶碗里的茶汤还冒着热气。整条街的人就像被突然抹去般消失了,只留下生活突然中断的痕迹。
头一个被疑的,自然是那道士。可道士犹自喋喋,兀自沉浸在那场输了的牒斗里,浑似不觉。
不敬对他的疑心顿消。
正待摆脱这道士,长街尽头却陡然现出一人。
那人浴在血色残阳里。背光而立,面目模糊。一袭藏蓝长衫,被斜阳浸得发黑。发髻纹丝不乱,纵是黄昏风起,也无一根飘摇。腰畔斜挎一柄长剑,人如钉,钉入地面。
“此路不通。”
四字出口,冰冷如铁,断金裂石。
这不是警告,而是宣告。
道士的喋喋,骤然收声。仿佛有柄无形的刀,斩断了所有声响。长街上,只剩下黄昏的风,呜咽着掠过青石。
不敬收回牒度的手放在褡裢里,此刻缓缓地抽出,隐在宽大的僧袖中,指尖微凉。
那人依旧立在残阳血影里,纹丝不动。钉入地面的,仿佛不只是那柄剑,还有他整个人,和他方才吐出的那四个字。
一条长街,生生被钉成了两截。此端彼端,界限分明。
不敬驻足,侧首望向道士,朗声道:“找你的?”
道士如遭雷击,猛地一缩,瞪圆了眼,死死盯着不敬,仿佛见了鬼魅:“你……你会说话?!你竟会说话?道爷还当你是个哑巴!”
他的惊诧,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不敬素来自诩伶牙俐齿,三教九流皆可周旋,便是素酒也能喝出几分味道,
可是眼前这道士,却叫他始料未及。
此人非是自来熟,简直是跗骨之疽,全然不知“分寸”二字为何物。被他缠上,便似陡然置身于一片吵闹的鸭阵——即便那些鸭子生得还算顺眼,那永无止境的聒噪,也足以将人逼疯。
纵使你心头微痒,对他那副皮囊刚生出一丝好感,下一刻,他那张一刻不停、表情夸张的嘴,便能将这丝好感瞬间碾作齑粉,化作一股极端的烦躁。
许是戏唱足了,那道士这才顺着不敬凝注长街尽头的目光,懒懒瞥向那拦路之人。
“不识得。”
道士眼皮一耷道:“道爷我每日过眼千百人,谁知哪片云彩会惦记道爷?”
他又斜睨那人一眼,叹道:“罢了罢了,道爷我胸襟似海。此路不通,自有通途。四海之大,何处不可往?”
他又对不敬挤眉了挤眉,说道:“小和尚,我观你年纪尚轻,眼无神光,足下虚浮。强闯,是寻死。不如随道爷我……”他朝旁侧努了努嘴,“暂避其锋?你我结伴,也好过一人独行。”
不敬骨子里便是个懒人。江湖风雨,他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长街尽头那剑客,周身透着寒气,绝非易与之辈。胜了,未必是福,只怕引来无穷后患;败了,更是弥天大祸。
既如此,何苦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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