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夜风卷过破碎的车窗,带来远处都市的喧嚣余烬,却在此地凝结成一种近乎固态的寂静。
布莱斯·韦恩站在那里,裸露的面孔在残骸与应急灯交错的光影中明灭不定,像一尊正在经历内部龟裂的石像。
他下颌的线条紧绷着,显示出剧烈的内心角力。
我的话语,像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并未消散,反而不断扩散,冲击着他认知堤岸的每一寸。
良久,久到伊莎贝拉都忍不住调整了一下站姿,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衣料摩擦声,他终于开口了。
“也许……你是对的,西拉斯。”
声音干涩,像是久未使用的齿轮开始转动,带着一种疲惫的、被迫的承认。
他那双曾充满锐利审视的眼睛,此刻流露出一种罕见的迷茫与动摇。
“但是……你的做法,是不是过于……偏激和极端了?
也许,你应该更审慎地……考虑一下后果。”
啊,审慎。多么熟悉而无力的词语。
我微微一笑,语气不自觉地放缓,带上了一种仿佛与老友推心置腹的温和——尽管这位“老友”刚刚还想把我置于死地。
“我的朋友,布莱斯。”
我刻意加重了这个称谓,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反应。
“审慎?瞻前顾后?
在历史的长河中,我见过太多因‘审慎’而错失良机,最终导致更大灾难的例子了。”
我的思绪飘向那些泛黄的书页和褪色的记忆。
“想想看,尼古拉二世的杜马会议,那些温吞的改革承诺,最终换来了什么?
不过是延迟了崩溃,并使其以更惨烈的方式爆发。
再想想张伯伦先生从慕尼黑带回的那张‘一代人的和平’,他的‘审慎’,最终喂饱了怎样的野心?”
我摇了摇头。
“在真正的危机——系统性的、深入骨髓的危机面前,过度的权衡、对所有细枝末节的考量,往往是最愚蠢的选择。
那不是审慎,那是怯懦,是面对复杂现实时的智力瘫痪。”
我抬起手,轻轻拂过自己袖口上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我对我历经时间检验的智慧,有着充分的自信。
布莱斯,我并非理论家,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虽然这句话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解读。
但我确实更像…嗯,让我想想…或许像你们那位不太被主流称颂,却以惊人意志力塑造了纽约轮廓的罗伯特·摩西?
或者更古老些,像那个起草了你们宪法序言,却始终带着清醒的现实主义眼光看待人性的古弗尼尔·莫里斯?
他们都是实干家,在必要的时候,懂得如何切割和塑造,哪怕手段并不总是那么…温情脉脉。”
“那你想怎么做?”
韦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他似乎试图将我的意图拉回到他熟悉的框架中去。
“去白宫,用你的影响力或者…别的什么手段,逼迫那位民选总统退位?
迫使国会撤回那些灾难性的政策?
还是利用你渗透的力量,对立法机构施加压力?”
我几乎要失笑出声。
他的想象力,仍旧局限于这种…外科手术式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层面。
“布莱斯,布莱斯,”
我叹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你就只能想到这些粗暴、直接,却治标不治本的手法吗?
我们需要的是穿透现象的迷雾,去观察其后的本质。
问题从来不在于白宫里的某一个人,换掉他,下一个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很快也会被同一个系统所裹挟、同化,甚至腐蚀。
不是某位总统摧毁了友利坚,是友利坚的制度本身,那自上而下的、弥漫性的腐朽,正在自我吞噬。”
我的目光转向身侧,落在伊莎贝拉身上。
她微微侧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倾听。
“你知道那位阿尔伯特·贝克医生吗?”
我问韦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否认的肯定,“你应该知道。既然你能追查到这里,想必也对我们这位‘荆棘公主’的过去有所了解。
那么,你一定也知道那封改变了她命运轨迹的匿名信,署名为‘荆棘公主和她的骑士’。
别试图否认,你的情报网络不会遗漏这些。”
我看着韦恩脸上那瞬间的僵硬,证实了我的猜测。
“贝克医生。”
我继续说道,“友利坚精英阶层的典型代表,这个国度引以为傲的基石之一。”
“表面上光鲜亮丽,受人尊敬,谈吐高雅,仿佛是文明与进步的化身。
但内里呢?腐朽,堕落,欲望横流,满口谎言。
而他,绝非孤例。
他和他所在的那个圈子,就像一个不断扩散的霉斑,如果不是我的介入,他们会持续不断地污染周围的一切,或者…被更大的污染所吞噬。”
我再次转向伊莎贝拉,这次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在端详一件被精心修复却仍带有旧日伤痕的艺术品。
“你对她,作何评价?”
韦恩沉默着,没有回答。
“一个被环境扭曲、污染的聪明孩子。”
我替他说了出来,然后立刻补充道,
“但别误会,她可不是被我‘带坏’的。
事实上,在我与她初次相遇时——那时我刚刚结束我那漫长的‘退休’生活,而她,则刚刚完成了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残酷的复仇,用一种…相当不光彩的方式。”
我顿了顿,让话语中的意象沉淀下来。
“想象一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本应在阳光下享受我们这些‘老家伙’们,无论本意好坏,苦心经营的福利体系、接受教育、对未来充满憧憬。
但她呢?指间夹着劣质香烟,神情冷漠地谈论着下毒与抛尸,仿佛那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她没有选择,布莱斯。
她的世界,布满了窟窿。”
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我的介入,这个孩子,会有怎样的命运?
也许,会像那位在底层挣扎,最终消失在药物滥用和绝望阴影中的莉莉·哈特一样?
成为城市角落里又一个无人问津的悲剧统计数字?”
我的目光从伊莎贝拉身上移开,投向远方那片被霓虹灯与阴影分割的城市天际线。
“这个国度,正在整体性地陷入倾圮,布莱斯。
它沉溺在自己编织的制度神话中,进行着一场危险的自我欺骗与自我麻醉。
这不是某个部分的局部坏死,而是系统性的衰败。
法律体系、国会山、企业巨头、政府雇员、象牙塔…每一个环节都无法独善其身,都在这场缓慢的沉沦中相互拖拽。”
“古老的制度框架,被这急剧膨胀、异化、几乎脱离人类掌控的‘现代性’——无处不在的信息洪流、冰冷的数据算法、过度精密的专业化壁垒、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的异化——强行拉扯,扭曲变形,正被引向一个未知且不可控的深渊。”
“而我,”我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坚定,
“我无法坐视这一切。
我是个实干家。即使我对这个几经沉浮、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国度缺乏你们那种…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深情。
但我无法忍受一件事——无法忍受我们这些人,跨越了三百多年的时光,虽然从未真正抵达彼岸,却也从未彻底放弃过的、对某些美好品质的追求——和谐、荣誉、自由、公平——最终被彻底糟蹋,陷入污泥浊水之中。
无法忍受我们的年轻人,像她,”我指了指伊莎贝拉,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像这样的孩子们,继续遭受荼毒。”
“我们曾追求和谐,他们却将其曲解为软弱可欺。
我们曾追求荣誉,他们却将其当作欺诈的虎皮。
我们曾追求自由,他们却用它来践踏规则、破坏传统、放纵贪婪。
我们曾追求公平,他们却将其片面化为可笑的‘机会均等’幌子,将资源、智力、甚至运气的剥削,都包装成了理所当然的‘平等竞争’。”
“我必须做些什么。”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为了那些被遗忘的正义和被扭曲的原则,我选择行动。
而源于某种…姑且称之为古老的骑士精神吧,以及我的智慧——我引以为傲的、历经沧桑的智慧——我选择从根源下手。
在旧秩序彻底崩坏、陷入不可挽回的混乱之前,着手去解决这一切。”
“我不是为了维护某项具体的法律条文,不是为了遵从某条僵化的道德规范。
布莱斯,我所要维护的,是‘道德’本身。是它的重建,与重塑。”
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一场小型演说。
我能感受到伊莎贝拉的目光,她有些发愣,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与困惑。
她从未听过我如此直白地袒露这些深层的想法和念头。
即使在那些我所赠予的手稿中,或许能窥见某些思想的碎片,即使她一直对我抱有近乎无条件的信任,但那更多是基于情感上的依赖,以及一种…门徒式的、对导师权威的遵从。
此刻,她听到的,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为宏大、也更为…疯狂的目标。
而布莱斯·韦恩,他所受到的冲击,则远比伊莎贝拉更为剧烈和明显。
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眼神中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和难以置信。
我的话语,像一把钥匙,强行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严密守护的房间,里面存放着他对“正义”、“秩序”以及自身使命的全部认知。
而现在,这些认知正在被我所描绘的图景剧烈地动摇、颠覆。
他一直与之战斗的,是混乱,是罪恶,是那些明确的“坏人”。
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个存在,其逻辑竟如此严密,其批判竟如此切中要害。
这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来自异次元的怪物,一个披着文明外衣的远古意志。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却充满了更加沉重、更加危险的张力。
最终,他用一种几乎是嘶哑的声音,问出了那个悬在空中、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想怎么做?西拉斯·布莱克伍德。”
喜欢西拉斯如是说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西拉斯如是说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