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尔头顶的正上方,一道不祥的阴影正在低空中掠过。
那是一架造型极尽怪异的飞行器,狭长、近乎透明的机翼分布于纤细机身的两侧,飞行的姿态不似任何已知的机器,反倒像是一只机械构建的、放大版的蜻蜓。
空气似乎正在被烧灼着,一股硝化甘油的刺鼻气味弥漫在乔尔的鼻腔中。
浓重的烟雾围绕着数十个中心点炸开,浓稠的灰白色蔓延、聚合,整个营地的视野被其所彻底吞噬。
乔尔·布兰登眯起双眼,竭力想看穿那一片片混沌来源的中心。
但目力所及,只有一团团翻滚的、仿佛拥有生命般活跃的烟云。
他能依稀辨认出,烟雾的源头是一些纺锤状的物体。
是发烟弹。
依据这段时间灌输进大脑的知识,他迅速得出了结论。
而随即发生的现象印证了他的判断——
那架蜻蜓状的飞行器在完全没入远方天际,彻底飞远之前,再次投下了两枚炮弹。
两股新的烟柱从它们落下的地方冲天而起,封死了最后的光线。
敌人获得了空中援助。
这个认知冲击着乔尔的大脑。
他们不只是一群民众组织起的乌合之众吗?
还是说,他们获得了支援?
来自谁?伊米塔多公司,还是邦联军队?
在他的思维被这些无解的问题占据时,烟雾中正爆发出密集的枪声。
他的士兵们在开火,在嘶吼,他们在和谁交火?
敌人趁着烟雾向他们进攻了?还是别的什么……
“发生什么了?!”
他高声呼喊,试图在这片乱作一团的场景中,向他那些理论上存在的部下们询问战况,
“你们在和谁战斗?!”
粉尘与化学烟雾的混合物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喉咙,将他的问句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的声音很快被周围的嘈杂音彻底淹没。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嘈杂——无数枪械的咆哮,士兵们乱作一团的呼喊,重物倒地的闷响,一切都指向一场惨烈至极的激斗正在周遭的每一寸土地上演。
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任何溃逃的士兵出现在他眼前。
这对于他们这支拼凑而成的队伍而言,极不寻常。
乔尔清晰地记得,在起义的最初阶段,任何一场只要见了血的遭遇战都会瞬间引发整个战线的崩溃。
他们这支队伍经历的战斗烈度,远没有到能够让士兵们熟悉恐惧的程度。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道人影踉跄着从身侧的浓雾中穿过。
乔尔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伸出手,牢牢抓住了一条系着红色布条、套在灰色作训服外的臂膀。
手掌上传来的挣脱力道极大,而他抓住对方的力道也毫不示弱。
两人在一片混沌中拉扯了片刻,汗水与灰尘混合的黏腻感在彼此的皮肤间传递。
最终,在一次猛然的发力后,乔尔胜出了。
那是布拉德利。
乔尔立刻认出了他的副官。
其体型特征过于鲜明,几乎不可能认错。
布拉德利的身体相对较瘦,脖颈却异常粗大,这让他的背影在人群中具备一种独特的、类似瓶装保龄球的辨识度。
“布拉德利,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由于咽喉被烟尘严重侵占,那声音听上去如录音般失真而怪异。
不过,对方显然还是听了出来。
也许,他自己的声音也拥有某种类似布拉德利那粗壮脖颈的、独一无二的特征。
“布兰登上尉。”
布拉德利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满是惊惶,汗水冲刷出几道黑色的沟壑,
“我们被一群空降兵袭击了,现在营地里乱作一团。”
“我们的士兵都在哪里?这些空降兵是谁派来的?”
乔尔追问道,试图厘清状况。
“都在各自的阵地上。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人。”
“能组织起有效反击——”
他的话语在开口的瞬间便被掐断了。
一阵剧烈的、源自肺部深处的骚动让他突然失声,随即引发了无法抑制的剧烈咳嗽。
他觉得喉咙里仿佛塞进了一把粗糙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地感受到摩擦带来的粗粝痛感。
他不得不弯下腰,加重了咳嗽的动作,直到吐出一口浓稠唾沫,才勉强寻回了一丝呼吸的顺畅。
在他剧烈咳嗽的同时,布拉德利用一种仓促的、抢答的语气,快速回答了他所有未竟的问题。
“不,您不要想了。
我知道他们在被攻击,但我没有看到任何敌人,任何一个活人。
地下有一些东西,您会感受到的。
现在,我在逃跑,去车库。
我不确定那里有没有被占领,但那是唯一能逃离这里的方法。”
逃兵会被处决。乔尔想这样说,这是他辖区内的规则,所有人都该遵守。
“只有逃跑才能活下去。”
布拉德利盯着他的长官,眼神中没有恳求,
“作为您的副官,我能回答您的就是这些。
现在,我要继续逃了。
您可以选择一起,或者留下来。
总之,悉听尊便。祝您好运。”
话音未落,他再次猛地发力挣脱乔尔的手。
这一次,乔尔没能胜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在感受到对方决绝力道的瞬间,便主动松开了手指。
他看着布拉德利的背影慢慢被翻滚的烟雾中吞没。
他略作思考,却发现头脑中一片空白。就像眼前的画面,和他对整个战局的认识一样,被浓雾彻底遮蔽。
他随即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逃离的路程既简单又复杂,既短暂又漫长。
他们紧贴着一栋栋临时营房的墙壁,沿着街道的边缘快速移动。
乔尔一度想称赞他的副官在战术上的敏锐意识,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在视野完全被阻拦的浓雾中,纯粹的物理掩体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倘若对方是有备而来,势必大规模配备有热成像设备,在这种环境下,任何隐蔽都和暴露在开阔地区别不大。
他们跨过阶梯,翻越被推倒的路障,跳下地面上挖掘的浅层沟壑,踩过一些扭曲变形、无法提供任何有效阻拦的铁丝网。
脚下不时传来踩踏在某种相对柔软物体上的触感,偶尔伴随着骨骼被踩断的清脆声响,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瞬间远去的惨叫。
但他们无暇观察,也无法观察。
只能在布拉德利不停的引领下,一刻不停地向前。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处位于防区内部边缘的室内停车场。
大门一如往常般没有上锁,门口罕见地没有任何人把守。
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迅速闪身躲入门后一片缺乏照明的阴影之中。
直到这时,两人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停车场内部异常安静,听不到任何枪声或交火的动静,似乎还没有被人占领。
布拉德利的状态相对较好,他只是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乔尔的状况则差得多,他几乎是瘫坐在了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后背贴住墙壁才勉强没有彻底倒下。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咳嗽,仿佛肺部都在濒临破裂。
他的年龄原本就较队伍里的年轻人大得多,加上刚刚吸入了过量的粉尘
——或者说,他的肺相对于身旁的副官,更为敏感。
“我感觉我快死了,布拉德利。”
乔尔的声音破损地不成样子。
“兴许您集中一下精神,还能看到您已经过世的祖母。”
布拉德利喘息着回应道。
“她身体很好。她住在卡梅尔,是个艺术家,现在还在进行陶艺创作。”
乔尔回应着,纠正了他副官发言中的事实错误。
这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一个合适的玩笑。
但在死亡迫在眉睫的此刻,没有人会去纠结类似礼貌、避讳这种奢侈的问题。
他强撑着换了个话题,
“这里都有些什么车?
也许已经有人开走了几辆。
如果是我,会选择一辆福特征服者,或者F-150。”
没有人回应。
乔尔起先以为对方和自己一样,正处于体力严重透支后的失语状态。
直到几秒钟后,他重复呼喊了一遍布拉德利的名字,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才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艰难地抬起头,顺着布拉德利的站位看去,却发现他的副官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车库内部的某个方向。
脸上的表情一片呆滞,仿佛灵魂已然离他而去,先行逃走。
也正是这时,一束刺眼到包含恶意的强光突然亮起,将门口阴影中的两人彻底笼罩在内。
乔尔的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逃跑的反应,但几句清晰、充满威胁的呼喊让他瞬间停下了所有动作。
而当他转过头,看清眼前的场景时,他放弃了一切可能的抵抗。
“举起手来!慢慢走过来!不要试图逃跑!”
他看到了声音和光线的源头。
在车库深处的阴影中,站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
光线正是从他们头顶的头盔侧方射出。
其中一人的手中,端着一把极为庞大的枪械
——通体由黑色碳纤维与合金构成,集成了战术导轨、光学瞄准镜、激光指示器和枪口消音器,其精密与复杂程度远超他们拥有的那些普通装备。
他们身上的装备同样精良得令人绝望:从覆盖全身的、迷彩防弹护具,到腿部的快拔枪套和手臂上的信息终端,
每一个细节都彰示着他们是两个严阵以待、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
不,甚至在职业军人里,都算是少有的高配置精锐。
乔尔和布拉德利几乎是同时举起了双手,动作僵硬地朝着那两个精锐走去。
“你们是什么人?”
尽管已经清晰地确认了自己的命运,乔尔还是希望能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你是军官吗?”
没有持枪的那名士兵问道,他的声音通过头盔传出,仿佛与乔尔隔着遥远的距离。
“我是乔尔·布兰登上尉,他是我的副官,布拉德利。”
“果然是军官。这里的都是军官,只有军官能逃走,而且逃得最快。”
那个士兵偏了偏头,示意了一处更为黑暗的方位。
乔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他方才并未察觉的角落里,竟然已经蹲着一整群和他与布拉德利一样穿着灰色作训服的起义军军官。
许多面孔他都非常熟悉。
虽然起义军的中下层人事变动频繁,但高层却几乎没变过,至少,没有增加过。
“你是唯一一个问我们问题的,虽然你的职位最低。
他们里面可都是少校、上校,还有一个将军。”
士兵继续说着。
当乔尔和布拉德利到达指定距离后,他下达了指令,
“抱头,蹲下。”
两人慌忙按照指示行动,蹲在了那群垂头丧气的同僚旁边。
“你们是?”
乔尔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那个士兵似乎想要无视他的问题。
但他的同伴,那个一直沉默地用枪口瞄准着他们的士兵,却开了口。
“b9527,我们的任务是控制局面。
这不止是解决战斗,还包括必要的宣传事项。”
“哦,是的。”
被称作b9527的士兵挠了挠头盔,随即表情忽然变得严肃,仿佛在回答教师对课文背诵的提问,
“听着!你们这些煽动暴乱、制造了可怕财产损失的罪人!
我们是伊米塔多公司和平部第七支队,隶属于‘天使’莱拉·瑟拉菲娜·沐恩阁下的队伍,奉命解决里士满核心区域的暴动!
局面现已被我方完全控制,请你们束手就擒!”
虽然作为回答,这段话未免有些过度详细,甚至可以说是信息冗余了,但它总归是解决了乔尔的问题。
在乔尔的脑海中,一切都因此变得理所当然。
公司当然可以解决一切。
倘若伊米塔多公司亲自下场,乔尔们的失败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既定的事实。
唯一的悬念只在于时间的长短和被击败的方法。
唯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
——如果按照沃尔普先生和其他更高级别军官的说法,公司本应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是站在起义这一边的。
不止一个人告诉他,他们手中那些精良武器,正是由沃尔普先生通过与公司的谈判得来的。
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他也一度对此深信不疑。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之感笼罩了他,一切焦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我们彻底失败了吗?我们会被带去哪里?”
他平静地问。
b9527再次做出了不耐烦的姿态,他的同伴则再一次提醒了他:
“向犯人清晰地讲述状况,可以有效替我们节省后续的管理成本。
一个既定的命运,可以消除他们不必要的恐惧和反抗念头。”
“是的,我的朋友,b9013,你的通用社会战略成功学课程学得比我好,你说得对。”
b9527点了点头,随即清了清嗓子,看向乔尔和蹲在地上的所有军官,
“你们会和全国所有参与暴乱的高级别人员一起,被统一接受调查和审判。
不过不用担心,乔瓦尼·沃尔普会为你们承担最多的罪责。
你们中的多数人,只需要接受一段时间的劳动改造,就会被赦免。”
他的话音落下,周围的其他军官们似乎都略微松了一口气。
即使他们脸上的表情依然紧张而难看。
乔尔的反应却截然相反。
他原本是所有人中最放松的一个,此刻却仿佛被闪电当头劈中,整个身体瞬间僵住。
不,等等。他想。
被赦免?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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