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日暖阳,似乎格外眷顾太极宫。甘露殿内,李世民的精神头看起来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甚至脸颊都透着一丝不太寻常的红润。他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瓶,瓶身温润,里面装着几颗龙眼大小、色泽金红、散发着奇异甜香的丹丸。这是那位来自天竺的婆罗门高僧“大自在尊者”临行前,特意为他炼制的“九转还魂金丹”,据说有固本培元、延年益寿、甚至窥探长生之秘的神效。
“嗯,此丹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直贯四肢百骸,令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李世民满意地咂咂嘴,对侍立一旁的王德说道,“大自在尊者,果然是有道行的高人。若非他要西行传法,朕真想将他长留身边,时时请教这养生延寿之道。”
王德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连声称是,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陛下服食丹药后的亢奋状态,与平日处理完繁重政务后的疲惫截然不同,总透着一股…虚浮之感。但他深知帝王对长生的渴望,更不敢妄议那被陛下奉若神明的“金丹”。
这时,殿外传来清脆的笑语声。晋阳公主李明达如同一只欢快的云雀,轻盈地走了进来。她刚去尚服局看了新制的几件春衫,心情极好。
“父皇!”兕子甜甜地唤了一声,跑到李世民榻前,自然地挨着他坐下,拿起一颗案几上的西域葡萄剥了起来,“您今日气色真好!比前些日子精神多了。”
“哈哈,朕的兕子来了。”李世民见到爱女,心情更佳,将玉瓶小心地收进袖中,接过女儿剥好的葡萄放入口中,“朕也觉得近日身体轻健,批阅奏章也不似从前那般容易疲乏了。看来那金丹确有奇效。”
兕子歪着头,仔细观察着父亲,明媚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金丹?就是那些方士炼的丹药吗?阿兄说…”她忽然顿住,想起李承乾私下跟她提及丹药多含金石,久服伤身时的严肃表情,以及让她多留意父皇服丹后状态的叮嘱。她话锋一转,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阿兄说那些东西玄乎得很,让兕子别乱碰呢。父皇,您吃了真的没事吗?我看您刚才手…好像有点抖?”她刚才递葡萄时,似乎感觉父皇的手指有细微的颤动。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用更大的笑声掩饰过去:“胡说!朕的手稳得很!定是你这丫头眼花了。”他伸出手,故意在兕子面前晃了晃,“你看,哪里抖了?定是你阿兄危言耸听。他年纪轻轻,哪里懂得这些玄门妙法的奥义?那大自在尊者,可是真正的高僧大德,他的金丹,岂是凡俗之物可比?朕服了,只觉得精力充沛,仿佛回到了壮年之时!”
他兴致勃勃地转换了话题:“对了,兕子,你的嫁妆准备得如何了?薛仁贵那小子在辽东又立新功,破安市,擒敌酋,打得漂亮!朕已下旨嘉奖,待他凯旋,朕亲自为你们主婚!朕的驸马,就得是这样的少年英雄!”
提起薛仁贵和婚事,兕子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脸上飞起红霞,又羞又喜地跟父亲聊起了婚礼的细节,甘露殿内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
同一时间,东宫丽正殿。
李承乾听完了心腹关于甘露殿谈话的详细回禀,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放下手中的奏报,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手抖…”他低声重复着兕子观察到的细节,心不断往下沉。这绝非好兆头。金石丹药的毒性,往往先从细微的神经震颤开始。父皇如今对那“金丹”深信不疑,甚至有些…依赖了。那所谓的大自在尊者,不过是个精通幻术和话术的骗子,所谓金丹,不过是铅汞硫磺之物裹着蜜糖的毒药!他早已查清其底细,奈何父皇被其迷惑至深,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谏。
“殿下,”武媚娘端着一盏参茶轻轻放在案头,看着李承乾阴沉的脸色,柔声道,“又在忧心陛下服丹之事?”
李承乾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兕子都看出父皇手抖了…媚娘,那是丹毒入体的征兆!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武媚娘在他身边坐下,温婉的面容带着冷静与理智:“殿下的忧心,妾身明白。只是…陛下如今笃信长生,正沉醉于丹药带来的‘神效’之中。殿下此刻若强行劝谏,非但无用,反而会触怒龙颜,让陛下觉得殿下是在质疑他的判断,甚至…是在诅咒他。”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提醒的意味:“殿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虽为君父,但更是帝王。父子之情,在长生诱惑和帝王权威面前…有时脆弱得很。前朝有多少太子,便是因谏言触怒父皇而…万劫不复。殿下根基虽固,但值此兕子大婚在即、辽东新定、江南余波未平之时,实不宜与陛下正面冲突,授人以柄。”
李承乾沉默了。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武媚娘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因担忧而升腾起的冲动怒火,却也让他感到一阵无力的冰冷。他看着武媚娘,她眼中是清晰的担忧,但更多的是对他处境的审慎考量。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父皇…”后面的话,李承乾说不出口,那是对父亲最坏的揣测。
“殿下稍安勿躁。”武媚娘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传递着一丝安抚,“硬谏不可取,但可徐徐图之。陛下身边,总需有人侍奉汤药饮食。殿下可挑选绝对可靠、精通医理的内侍或宫女,以‘精心侍奉陛下龙体’为名,安插到甘露殿近前。一则,可暗中留意陛下服丹后的真实反应,随时禀报;二则,在陛下日常饮食中,悄悄加入一些温补调理、化解丹毒的药膳,虽不能立时根除,但或可延缓毒性,固本培元。此乃润物细无声之法,不易被察觉,纵使陛下知晓是殿下安排,也只感念殿下孝心,不至动怒。”
李承乾眼神微动,这倒是个折中之策。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总好过束手无策。他反手握住武媚娘的手,用力紧了紧:“媚娘思虑周全。此事…就依你所言去办。人选务必精挑细选,万不可出一丝纰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至于那妖僧的骗局…且容孤再想想办法。他既已西行,途中‘遭遇’些意外,也并非不可能…”
武媚娘心头一凛,知道李承乾已动了杀心,但并未劝阻,只是低声道:“殿下深谋远虑。只是此事…需做得干净,更要…与殿下毫无干系。”
李承乾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春光正好,东宫苑囿里牡丹含苞待放。然而,这明媚春光之下,父皇被丹药侵蚀的龙体,却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能扫平叛逆,震慑外邦,却似乎对这近在咫尺、由欲望和欺骗编织的陷阱,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在妹妹出嫁的喜悦背后,为父皇的健康,也为这大唐江山的未来,暗自忧心,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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