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雪在织天坊的瓦檐上积成层白时，楚明正用鹿骨针将枫纹锦上的朱砂线钉牢。少年的睫毛沾着点雪粒，是方才扫门前雪时落的，此刻被檐下的炉火烘化，水珠滴在柿子林纹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像给橙果添了层釉。
“线要钉在果蒂处，”阿依古丽的声音从染缸边传来，她正用雪水调新碾的苏木汁，小辫上的枫红流苏换了串白绒球，是兰珠用新弹的棉絮扎的，“兰珠姐说落雪的线会滑，钉紧了才不会散，像棉絮要裹着炭火才够暖。”
楚明调整鹿骨针的角度，朱砂线在柿蒂处凝成个小结，星砂的光痕透过水汽，在布面投下朦胧的红，像火塘里跳的火星。“你听这雪声，”少年侧耳听着檐上的落雪，簌簌声恰好与织机的咔嗒声相合，“比初霜的枫纹多了点静，像把所有的热闹都裹进了白里。”
波斯少年裹着羊皮袄从雪幕里走来，皮袄的毛边沾着雪，在石板上踩出串深印，像给白毯绣了串花。“撒马尔罕的商队带了‘雪纹锦’，”他解开背上的皮袋，里面的锦缎在光里泛着层乳白，布面的雪花纹像刚从天上落的，“老织娘说这是用冬蚕的丝织的，纹里掺了白矾，要接在枫纹锦旁，像枫落了雪下来。”
阿依古丽展开雪纹锦，雪花的六角恰好与火塘的热气纹相合，最密的雪簇正围着谷仓，像给暖仓盖了层被。“能让雪纹往葡萄架上堆吗？”少女的指尖在雪花上点了点，苏木汁的紫蹭在布面，像落了点梅的影，“给藤枝添些白，像去年的枫火化成了今年的雪。”
兰珠提着竹篮从回廊过来时，篮子里的铜炉燃着炭火，炉边烤着些栗子，香气混着炭火气漫开来，像只暖手的猫。“江南的绣娘寄来的新棉线，”她把铜炉放在石桌上，线团缠着圈米白色，“说和雪水浸过的白矾混在一起纺，织‘冬炉纹’时能藏住温，摸布时像触着焐热的炕，越冷越软。”她拿起缕棉线往雪纹锦的雪缝里穿，丝线在暖炉边微微颤，果然带起串极淡的白，像雪在融。
周明远扛着架新织机从工坊出来，机身上的雪槽里嵌着些冰晶，被他用炭火烘了烘，化成水顺着木纹流，像给织机镶了边。“小石头做的‘雪梭’，”老周把织机往地上一放，声音被雪压得有些闷，“梭身刻了冰裂纹，走线时会在布面留下白痕，像雪真的积过。”他用雪梭在雪纹锦上试了试，果然织出片浅浅的白，与檐下的积雪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织哪是真。
小石头背着书箧从典籍阁跑下来时，书箧上的琉璃珠裹着层冰，在炉火反光里泛着冷，像块块小冰玉。“楚大哥，兰珠姐，”他从书箧里掏出张带着冰碴的织锦残片，上面的冬纹与雪纹锦能对上大半，“李老先生在归墟烽燧的雪窖旁找的，说这是‘冬养纹’，越经雪盖越暖，和咱们现在织的雪纹锦像一个模子。”残片上的织线里裹着棉絮，摸上去软乎乎的，像藏了团云。
楚昭走进织天坊时，手里的青瓷碗盛着些新炒的花生，壳上还带着炭火的黑，果仁的香混着焦气。“后院的炭炉炒的，”他把碗往石桌上一放，花生在碗里轻轻撞，“和棉线一起捻，织出的纹会带点香，雪声里都裹着甜。”他拿起颗花生往雪纹的雪堆里放，焦黑的壳与布面的白隐隐相合，像炭块落在雪里。
阿依古丽凑过来看，白绒球上的雪粒掉进碗里，她捞起来塞进嘴里，凉得眯起眼。“守陵人也在深冬织过锦吗？”少女的声音被炉火烘得发暖，像刚喝了口热汤，“像残片里画的那样。”
“定是织过，”楚昭指着残片上的雪窖方位，恰好在织机的后方，与织天坊的暖炉位置分毫不差，“不然残片不会带着冰碴，定是有人特意在暖窖里织锦，让雪冷和炉温渗进丝线，把深冬的静都织进布里，像给锦缎灌了壶热酒。”他把雪纹锦往枫纹锦上接，风一吹，两道纹在布面起伏，像雪与枫在换衣。
申时的雪下得密了，织天坊的窗玻璃蒙着层白，檐下的冰棱垂成串，布面的新纹在炉火光里泛着暖白，像浸在热汤里。楚明和阿依古丽用雪梭织机续织“雪拥新炉”，棉线在火塘边织出棉絮，星砂的光痕藏在絮里，像火星在棉里眠；兰珠蹲在铜炉边烤棉线，线团被烘得发膨，摸上去松松软软的，像晒过的云；周明远在给织机的踏板铺棉垫，垫子里混着艾草，踩上去暖融融的，像踩在厚褥上。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又来了，手里攥着个布缝的小雪人，雪人手里举着支红烛。“我要织片梅园，”她把雪人往织机旁一放，雪人的白绒沾着炭灰，像落了点黑，“用白棉线织枝，朱砂线织花，让雪天多些红，也让暖炉旁更热闹些。”楚昭蹲在她身边，帮她把混了棉絮的朱砂线穿进雪梭，少女的手指冻得通红，他便把她的手揣进自己袖里焐着，两人的影子投在“归墟续篇”上，像两株靠着暖炉的梅。
深夜的雪停了，月光透过雪层照进织天坊，布面的新纹在青白光里泛着柔，像浸在融雪的溪里。楚明织的雪堆在藤架上积成丘，棉线的白泛着亮，像糖霜堆的山；阿依古丽的梅枝线在园边织了些细桠，红花上的星砂闪着，像落了点血；周明远用雪梭织的冰纹在布面织成网，把雪、梅、炉都兜在里面，像整个深冬都浸在暖里。
“阿禾的信上说，”兰珠借着炉火翻着信纸，纸上的字被炭火熏得发褐，“漠北的草原盖着雪被，孩子们把‘归墟续篇’的拓片铺在毡房的褥下，说雪纹能隔住寒气，连最冷的风都吹不透，马驹卧在拓片上时，像在给布上的暖炉添草。”她把信纸往雪梭上一压，炭火的热让纸角微微卷，像在和冰纹应和，露出背面画的小梅花，花瓣上的纹是用朱砂线绣的，在光里闪。
楚明看到梅花，突然抓起雪梭往梅园里织，用白棉线和朱砂线拼了只落在梅枝的鸟，翅尖沾着点雪的白，月光一照，光痕就颤，像真的在抖雪。“给梅园找个客，”少年笑着说，“有雪的地方，该有会报春的念想。”
阿依古丽的棉絮线跟着织过去，在鸟旁织了圈细细的炉烟纹，用炭灰线绕了六圈，星砂的光让纹像在飘，仿佛能看见烟在往上腾。“撒马尔罕的老织娘说，”少女的指尖在炉烟纹上顿了顿，光痕让纹像在笑，“雪会记冬，线会藏暖，不管多寒，织在布里的炉都能烧着。”
雪霁时，月光在雪地上铺成路，“归墟续篇”的新纹在青白光里泛着温。雪花的白缠着梅的红，炉烟的灰混着星的亮，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织的梅园在光里晃，白棉线的枝托着朱砂的花，像把整个深冬都收进了暖里。炉火的光映着布面，让所有的纹都软了些，栗香、炭暖、棉软混在一起，让整幅锦都像浸在热酒里。
波斯少年要带着商队往回走了，皮袋上的雪被体温烘化，袋里的锦缎裹着暖炉的热，像揣了个小太阳。“告诉撒马尔罕的老织娘，”楚明往他手里塞了把烤焦的花生壳，“这壳在布上留痕，也在炉里留暖，到了开春就成了肥。”
阿依古丽把那张冬养纹残片放进皮袋：“让她们摸摸，深冬的织机声，是雪在帮着盖被，盖够了就跟着暖走，走到哪哪就开春。”
兰珠提着空铜炉往回廊走，炭火的温还沾在指尖。周明远扛着织机往工坊去，雪梭上的冰晶在炉火余光里融成水，像滴了串泪。小石头把布雪人挂在织天坊的门楣上，书箧上的琉璃珠在月光里滚出串响，像在数着雪留下的痕。
楚昭最后一个离开织天坊，转身时，月光顺着“归墟续篇”的新纹漫开，雪花的静、梅枝的艳、炉烟的柔在光里融成一团，像把漠北的雪、中原的梅、西域的暖都织进了这块布。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追出来，手里举着她织的梅园，影子在雪地上晃，像片真的园，正跟着波斯少年的驼铃声，往雪融梅开的远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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