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在颤抖。
不是寻常的地动，也不是拆迁队的爆破作业。这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齿冷的震动，仿佛这座城市本身是一台老旧的机器，正在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启动，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轴承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锈蚀的铁皮屋檐簌簌落下红褐色的碎屑，混合着某种粘稠、散发着咸腥海味的黑色液体，如同这座钢铁丛林流出的脓血。
林正英稳住身形，道袍无风自动。他指尖夹着一张朱砂绘就的镇煞符，符纸边缘却已微微卷曲发黑。“不对劲…”他喃喃自语，那双看惯阴阳两界的锐利眼睛死死盯住城寨最深处那团愈发浓郁的阴影，“这不是寻常的阴煞之气，这是…‘那个’要出来了。”
小犹太脸色苍白，她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电脑屏幕疯狂滚动着乱码，尖锐的警报声刺破压抑的空气。“环境数据完全失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空气成分在变，重力场异常，电磁脉冲强到能烧坏所有民用设备！林道长，这、这已经不是我们认知里的任何物理现象了！”
陈浩南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山鸡，后者植入的罗盘义眼正不受控制地疯狂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一丝黑红色的机油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渗出。“山鸡！”陈浩南低吼，用力按住兄弟的肩膀，却感觉自己像是在按着一台濒临爆炸的引擎。
“南哥…它…它在跟我说话…”山鸡眼神涣散，声音嘶哑，“不是声音…是直接塞进我脑子里…好多数字…好多线…拉莱耶…海底的…打铁声…”
他的话语被一声更加剧烈的轰鸣打断。城寨中央的地面猛地向上拱起，混凝土和沥青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碎裂。一根巨大、扭曲、覆盖着厚厚锈迹和藤壶的金属结构破土而出，那像是一段巨轮的龙骨，又像是某种庞大生物的脊椎，断裂的钢筋如同狰狞的骨刺般支棱着。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更多的“部件”从地下、从周围的残破楼宇中撕裂而出，汇聚到那不断膨胀的核心。生锈的集装箱被无形的力量扭结成怪异的角度，构成了扭曲的胸腔；无数断裂的铁轨如同狂乱的肌腱般缠绕、收紧；粗大的蒸汽管道和电缆蠕动着，发出高压气体泄漏的尖啸，喷出滚烫的白色蒸汽和恶臭的黑色油污。废旧汽车的残骸、报废的机床、甚至整栋唐楼的框架，都被强行吸纳、融合。
最终，在震耳欲聋的金属咆哮与令人牙酸的扭曲声中，它——螺湮之主，显形了。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座用工业废料和噩梦强行拼接而成的移动山脉。它的主体是一个由锈蚀船骸和铁轨脊椎支撑的巨人轮廓，数十个巨大、腐烂的鱼头——眼睛是浑浊的玻璃灯罩，嘴巴是破碎的挖掘机铲斗——从躯干各处增生出来，无声地开合，流淌出粘稠的、闪烁着金属碎屑的黑液。它的“手臂”是两条巨大的机械臂，一条末端是仍在旋转的巨型钻头，另一条则是由无数台仍在运作的缝纫机头组成，针头疯狂起落，将血肉般的黑色电缆和碎铁片缝合在一起。它的下半身则淹没在翻涌的、冒着气泡的黑色油沼中，无数粗大的管道从中伸出，如同触须般蠕动，抽取着大地的养分。
它并非沉默。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笼罩了整个区域。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波，而是直接碾过所有人心灵的意识洪流。九龙地铁到站的电子提示音、老式转盘电话永无止境的忙音、股票交易所里无数终端报价的尖锐鸣响、还有某种更深沉、仿佛来自星海之外的冰冷呢喃…所有这些声音被粗暴地绞碎、混合，形成了一种亵渎理智的“语言”。
“嗡…荃湾线…下一站…估值…买入…*祂于螺湮城中编织命运…*…嘟嘟嘟…全线跌停…*汝等皆为螺钉…*…欢迎光临…*拧紧…或…断裂…*”
这声音灌入每个人的脑海。一个躲在断墙后的城寨居民，原本只是惊恐地观望，突然，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他的皮肤迅速失去水分，泛起金属的光泽，他的关节发出齿轮咬合的“咔哒”声，他的眼睛凝固成了两个冰冷的轴承。短短几秒，他就变成了一个保持着惊恐姿态的人形螺丝雕像，僵立在原地。
“妖孽！”林正英目眦欲裂，道袍鼓荡。他咬破指尖，将精血抹在祖传的铜钱剑上。“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敕！”
铜钱剑嗡鸣一声，绽放出耀眼的金光，化作一道金色长虹，直刺向那螺湮之主的庞大身躯——瞄准的是其中一个不断开合的腐烂鱼头。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命中的刹那，那鱼头前方的空间一阵扭曲，凭空浮现出无数细若游丝的、由数据和光影构成的屏障。铜钱剑撞在上面，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爆裂声，金光与扭曲的数据流疯狂抵消。最终，铜钱剑哀鸣一声，光芒尽失，竟寸寸断裂，化为无数枚失去灵性的古钱，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
林正英如受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它的力量…不属于三界五行…”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犹太猛地将数据线插入旁边一个半埋在地下的光缆接口，屏幕上的代码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疯狂刷新。“我就不信你没弱点！”她嘶喊着，十指在键盘上化为残影，试图强行黑入这庞然巨物那看似由机械和血肉构成的神经网络，寻找它的控制核心或能量源。
一瞬间，她似乎成功了。她的意识沿着数据流冲入了一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领域。那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旋转的齿轮星系、奔腾的二进制血液河流、以及由冰冷逻辑构成的黑色太阳。她看到了这尊巨神与海底某个更加古老、更加庞大的黑暗存在之间的能量连接，看到了香港地底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电缆如何被异化成它的神经末梢。
但也就在这一刻，一个冰冷、庞大、完全非人的意识注意到了这只闯入的“小虫子”。
没有愤怒，没有警告，只有一道纯粹的信息洪流，如同海啸般碾过小犹太的意识。
那不是一个句子，而是一个冰冷的、无可辩驳的*事实*，一个关于未来的绝对预言，直接烙印在她灵魂的最深处：
**“你终将成为我。”**
“啊——！！！”
小犹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扯掉了数据线，仿佛那线缆已经烧红。她整个人向后瘫倒，电脑屏幕轰然炸裂，碎片划破了她的脸颊。她双眼空洞，身体剧烈地痉挛，嘴里反复无意识地念叨着：“齿轮…回路…整合…我…终将…”
“小犹太！”陈浩南惊呼，想要上前，却被眼前更大的危机逼停。
螺湮之主的一条由缝纫机构成的“手臂”缓缓抬起，无数疯狂起落的针头对准了他们所在的方向。下一刻，无数由黑色电缆和尖锐金属碎片缝合而成的“飞虫”，如同暴雨般激射而来！
林正英强压伤势，一把扯下背后的血色钢鞭——这是他压箱底的法器，用至阳之血淬炼过的精钢打造，专破邪祟。他踏步上前，手腕抖动，钢鞭化作一道道血色旋风，将激射而来的金属飞虫纷纷砸碎、扫飞。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刺眼的火花和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
然而，螺湮之主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更多的飞虫从它躯体上脱落，加入攻击。那巨大的钻头手臂也开始缓缓移动，目标直指苦苦支撑的林正英。
压力骤增。林正英虎口迸裂，鲜血染红了钢鞭的握柄。他的脚步开始踉跄，每一次格挡都显得越发艰难。那血钢鞭上的光芒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下去。
“铛！”
一声巨响，一根格外粗大的、如同标枪般的金属碎屑突破了鞭影，狠狠撞在血钢鞭的中段。
林正英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脱手了！
那根伴随他半生、诛灭无数妖邪的血钢鞭，竟被硬生生击飞，旋转着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叮当一声掉落在远处的瓦砾之中，光芒彻底熄灭。
林正英蹬蹬蹬连退数步，脸色一片惨金，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望着那继续逼近的、由纯粹工业废料和远古恶意构成的恐怖巨神，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近乎绝望的神色。
螺湮之躯轰鸣着，那混合了现代文明噪音与远古疯狂的低语再次碾压过所有人的意识：
“秩序…即是服从…”
“血肉…终获锈蚀…”
“融入…伟大…整体…”
冰冷的绝望，如同香港夜间的海雾，迅速弥漫开来，吞噬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光亮。这座他们熟悉的城市，此刻已彻底化为了钢铁与疯狂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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