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六月，香港回归前的最后时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与期待，如同盛夏暴雨来临前沉闷的气压。在这片举世瞩目的历史帷幕之下，一些阴影中的角落，正上演着与时代欢歌截然相反的诡谲序曲。
九龙城寨，这座曾是世界上人口最密集、法理最模糊的“界中之界”，在殖民政府最后的强硬命令下，迎来了它命运的终局。巨大的“拆”字，如同红色的痼疾，爬满了每一寸斑驳潮湿的墙体。大部分区域已成断壁残垣，瓦砾堆积，仿佛巨兽啃噬后的骨骸。然而，在城寨最深处，那片连阳光都似乎被扭曲、吞噬的区域，几栋相互倚靠、形态怪异的楼宇依旧顽固地矗立着，像是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拒绝腐烂的黑色牙齿。
此刻，傍晚的薄暮为这片废墟涂抹上一层不祥的紫灰色。黄启发督察站在警戒线外，掏出手帕用力擦了擦额角的油汗。他是o记的资深警官，身材敦实，脸上常带着一种被案卷和街头琐事长期折磨后的疲惫与不耐。这次的任务让他格外窝火——一支由政府雇佣的、经验丰富的拆迁队，连同他们的重型设备，在昨天下午进入这片核心区域后，便如同水滴融入海绵，彻底失去了踪迹。
“丢老母，回归前最后一份大礼就系执手尾？”黄启发低声咒骂着，抬脚踢开一块碎砖，“十几条大汉，几台机器，话冇就冇？当我地o记系失踪人口调查科啊？”
“头儿，搜过了，真系乜都冇。”一个年轻警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脸上带着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对讲机最后收到嘅信号，就系佢哋队长把声，好惊恐，话……话‘部电梯……食咗人！’”
“电梯食人？”黄启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荒谬的笑话，“呢度水电网都切得七七八八，边度来嘅电行电梯？定系你哋听错，系‘的士’食人？”
“绝对冇听错，头儿！录音分析过，就系‘电梯’！”年轻警员肯定道，随即压低了声音，“而且，弟兄们喺中间嗰栋‘黑塔楼’楼下，真系发现咗一部电梯。”
黄启发的咒骂戛然而止，一种职业性的警觉混合着莫名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了上来。他不再多言，挥手示意警员带路。
穿过如同迷宫般的残垣和低矮、散发着霉烂气味的通道，一行人来到了那栋被称为“黑塔楼”的建筑前。这栋楼比周围的其他建筑显得更加古老、厚重，墙体并非普通的混凝土，而是一种深色的、布满锈迹和油污的铸铁结构，窗口狭小，如同碉堡的射击孔。而在它底层入口处，赫然镶嵌着一部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老式电梯。
这部电梯的门扉是厚重的、暗哑无光的铸铁，上面没有任何品牌标识，只有一些仿佛被巨力刮擦留下的、毫无规律的深痕。门缝的边缘，正极其缓慢地渗出一种粘稠、黝黑的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腥臭机油味，滴落在下方积累的、同样颜色的污渍中，发出“滴答”的轻响。最令人不安的是，电梯的呼叫按钮和楼层按钮并非常见的塑料或金属，而是某种暗黄色的、像是骨质或是陈旧黄铜打磨而成的东西，上面密密麻麻地雕刻着无数扭曲、旋转的符号——那正是黄启发在某些绝密卷宗照片上惊鸿一瞥过的“黄印”。
“叫法证部嘅人过来，特别系高彦博，叫佢带上全套家伙！”黄启发的声音不自觉地严肃起来，他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戴上手套，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没有去碰那些按钮，而是用手电筒仔细照射门缝和周围的墙壁。
几个警员试图用撬棍打开电梯门，但那厚重的铸铁仿佛与整个建筑融为一体，纹丝不动。金属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废墟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头儿，撬唔开！好似焊死咗一样！”
就在这时，法证部的高级化验师高彦博带着他的团队赶到了。他年轻，但以严谨和敏锐着称。看到这部电梯，高彦博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异。他立刻指挥助手采集门缝渗出的黑色液体样本，并用高分辨率相机拍摄按钮上的符号。
“黄Sir，呢部电梯……好古怪。”高彦博蹲下身，检查着地面上的污渍，“呢啲唔系普通机油，成分好复杂，似乎混合咗生物降解产物同某种……我未见过嘅合成润滑剂。”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那些黄印符号上，眉头紧锁：“呢啲图案，带有强烈嘅非欧几里得几何特征，睇得耐，会令人产生眩晕同方向错乱感。我建议唔好轻易触碰。”
“唔碰？难道等佢自己开门？”黄启发烦躁地回应。
这时，一个法证人员从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帆布工具袋，是失踪工人的物品。袋子被打开，里面的工具散落出来，同时掉出的，还有几块手表——机械表和石英表都有。
“黄Sir，你睇下呢个。”高彦博捡起其中一块机械表，表情凝重。表盘上的玻璃完好无损，但指针永远停在了3:33的位置。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表盘玻璃的内侧，紧贴着刻度的地方，竟然附着着几条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银灰色金属质感的蠕虫！它们极其微小，身体呈一节节的齿轮状，首尾相连，在玻璃内侧极其缓慢地、规律地蠕动着，仿佛在模拟着时间的流逝，又像是在执行某种诡异的、微缩的机械仪式。
高彦博又检查了其他几块手表，无一例外，全部停在3:33，并且表盘玻璃内都发现了数量不等的这种微型齿轮蠕虫。
“所有时间……都定格在三点三十三分。”高彦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而且，呢啲……生物？机械？我无法定义。佢哋似乎系从内部生成嘅，点样进入密封嘅表盘，完全唔符合物理规律。”
一股无声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失踪案的性质彻底改变了。这不再是简单的工伤意外或黑帮仇杀，而是某种超出了他们理解范畴的、亵渎常理的事件。
黄启发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令道：“封锁现场！所有人员撤出大楼外围！叫工程部带重型设备过来，我唔信拆唔烂呢度副铁棺材！”
人群开始紧张而有序地后撤。废墟中暂时恢复了死寂，只有远处拆迁工地的微弱噪音隐隐传来。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黄启发和高彦博几乎同时顿住了脚步。
一种声音，从电梯井的深处，极其微弱地传了上来。
咚……嗡……
咚……嗡……
那是一种低沉、缓慢而规律的声音。前半部分像是某种巨大、疲惫的心脏在跳动，后半部分则伴随着一种沉闷的、金属共振的嗡鸣。
黄启发下意识地抬手看表，下午四点整。
几乎在同一时刻，远处，或许是中环方向的证券交易所，传来了今天股市收市的、悠长而清晰的钟声。
“当——当——当——当——”
黄启发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
电梯井深处传来的那诡异心跳声的节奏，竟然与这穿越空间而来的、标志着一日经济生活终结的收市钟声，**完美地、一丝不差地同步了**！
咚……嗡…… 对应着 当——
咚……嗡…… 对应着 当——
规律，冰冷，仿佛预示着某种更深层次、更令人绝望的“交易”与“循环”，正在这座即将改旗易帜的城市地底，无声地运作着。
高彦博脸色苍白，他手中的检测仪器屏幕上，靠近电梯门时，捕捉到了一种异常低频的、持续不断的震动波形，与那心跳声的频率完全一致。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黄Sir，我哋可能……发现咗一啲我哋绝对唔应该发现嘅嘢。”
黄启发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如同怪物巨口般的铸铁电梯门，香港回归前燥热的晚风吹在他身上，却让他感到如坠冰窟。
那部食人的电梯，那些在表盘内永恒蠕动的齿轮蠕虫，还有这同步着金融市场脉搏的、来自地底的心跳……
九龙城寨的废墟之下，埋藏的不是过去的尸骸，而是某种活着的、正在与这座城市的新生一起脉动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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