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中透着几分凉意。
窗外虫鸣唧唧,屋内一盏油灯将熄未熄。
昏黄的光晕映在斑驳的青砖上摇曳。
雕花架子床上,夫妻二人,衣装整齐并排侧躺,相拥在一起。
精神萎靡的和尚,被身穿红妆嫁衣的乌小妹,搂在怀里。
她侧躺在床,看着怀中的人儿,左手拿着蒲扇,为丈夫扇风驱蚊。
右手轻轻拍打和尚背部,嘴里哼唱歌谣。
“娃娃疲倦了,眼睛渐渐小,眼睛小,要睡觉~”
这一刻宛如多年前,年幼的她在母亲怀里,被哄入眠。
而她如今却用同样的方式,满脸母性。安抚丈夫那颗疲惫的心。
身心疲惫的和尚,在妻子的歌谣中很快入睡。
不过入眠的他,偶尔会攥紧拳头,全身颤抖一下。
每到这个时候,乌小妹就会用母亲的口吻,抚摸和尚脑袋。
“不怕,乖乖睡觉了~”
胡同陋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衬托夜静如深。
这一刻,没有锦衣玉食,没有风花雪月。
只有两颗在乱世中相依为命的心。
日月交替悬挂高空七个轮回。
时间慢慢来到八月十号。
恢复过来的和尚,开始吃素,饭菜里但凡有点荤腥,他立马呕吐不止。
现在的他,僧袍加身,就跟真和尚一模一样。
秋老虎已到,清晨傍晚天气凉快多了。
上午十点,和尚在两间铺子门前,指挥工人抬棺。
他媳妇买的两副棺材,不能就这么浪费。
他让人把两副棺材刷上金漆,棺头刷上大字。
然后,把两副棺材,竖立摆在两间铺子外墙门口。
左边棺材头,刷上见棺发财,右边棺材头,刷上大吉大利。
这种别开生面的做生意方式,在整个北平独一份。
街坊邻居围在和家旧货铺看热闹。
十几个工人,把两副棺材,架到石板地基上。
和尚站在铺子门口,指挥工人抬棺。
“往左边一点~”
“三公分差不多了~”
说完话的和尚,后退几步,测量棺材有没有摆正。
看热闹的人群,调笑起来。
“和爷,您这生意做的,土地老儿没儿子那叫一个绝~”
和尚看着开口说话的人,他回头开始打擦。
“老刘,你要是开铺子,哥们也送你两副棺材。”
“让你也绝一下~”
周围之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闲聊扯淡。
两副金漆棺摆放好以后,看热闹的人群逐渐离去。
和尚坐在雨棚沙发上,悠闲品茶听音乐。
乌老大又出去掏宅子了,乌老三拿着账本,在仓库盘点货物。
空闲下来的乌小妹,站在自家铺子前,打量两副金漆棺材。
她一边打量,一边冲着和尚说话。
“我是越看越别扭,要不还是卖给棺材铺算了。”
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和尚,侧身回了他媳妇几句。
“懂什么~”
“见棺发财,大吉大利,多好的寓意~”
他放下茶杯,走到自己媳妇身边,洋洋自得的开始个人独白,
“哥们儿跟你说,这才是真正的浪漫。”
他说完一句话,走到左边金漆棺材边,拍了拍棺材板。
“你瞧瞧那些,崇洋媚外的学生,还有那些假洋鬼子,整天动不动,就说洋鬼子浪漫。”
“泡姑娘送花,看电影,吃个半生不熟的洋餐,说两句恶心的话,就他玛德说自己浪漫。”
和尚走到自己媳妇身边,搂着她的肩,满脸骄傲的模样。
“自己老祖宗的七夕不过,过他娘的什么情人节。”
和尚搂着媳妇肩头,侧头看向乌小妹水灵灵的大眼睛。
“你说,什么叫情人节?”
话音刚落,和尚对着旁边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额呸~”
“不跟自己媳妇过节,踏马搂着别人媳妇过节,一群没皮没脸的货色~”
“还踏马,说什么这是情调~”
“不是哥们儿,唾弃他们。”
“送个花,吃个什么踏马,半生不熟的牛肉,这也踏马叫浪漫?”
和尚说到这里,偷袭了他媳妇一下。
乌小妹看到和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在大街上亲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
一脸羞容的乌小妹,扭头看了看人来人往的街面,连忙推开搂她肩膀的和尚。
“你害不害臊,大街上呢~”
和尚看着走到雨棚里,坐到沙发上的媳妇,他也跟着走过去坐到她身边。
“要我说啊,咱们才叫浪漫。”
“有几个人,他娘的,自个媳妇愿意给自个陪葬的。”
和尚说到这里,面带成就感拍了拍自己胸脯。
“老子就有这样的媳妇。”
没文化的他还想拽两句诗词。
“那什么,白头偕老,同甘共死,说的就是咱们夫妻俩。”
一旁的乌小妹,白了一眼和尚。
正当她想说话时,一辆洋车停在雨棚旁边。
乌小妹看到来人,神情一下子变了。
原本面带桃花色的她,看到从洋车上,走下来的六爷,眼神都冷了。
和尚顺着媳妇的目光,转头看向来人。
“六爷,今个怎么有空来我这?”
提着公文包,拿着折扇的六爷,走到雨棚下。
他看着没打招呼离开的乌小妹,莫名其妙的挠了挠头。
他把手里的折扇放到茶几上,提了提大腿裤,坐到沙发上。
六爷一脸疑问的表情,看向和尚。
“我得罪你媳妇了?”
和尚笑着给六爷倒茶。
“甭管她,刚才跟我怄气呢~”
六爷把公文包,放到腿边沙发上,送个白眼给敷衍他的和尚。
随即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放到茶几上。
然后看向和尚开口说话。
“里面的东西,三爷给你的~”
和尚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情,他拿起茶几上的文件袋。
文件袋被打开后,和尚从里面掏出一沓文件。
他开始一张张翻看手里的各种纸张。
一沓两公分厚的文件,全都是房契,地契,还有店铺转上书。
和尚暗数了一下,五张房契,三张地契,十间店铺转让书,还有一张北平乡下,百亩良田地契。
和尚看到这些东西,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之情。
他为六爷添了一杯茶,从口袋里掏出烟,分给对方一根。
随后两人坐在沙发上,默默抽烟,无言相对。
口吐烟雾的六爷,一眼就看出和尚的想法。
他叹息一声,弹了弹烟灰说道。
“你踏马得,你还以为自己有退路可走?”
“唉~”
“你自从跟了我那一天,你就没回头路了~”
六爷看着翘着二郎腿,抽烟沉思的和尚,用劝解的语气说话。
“三爷是个好主子。”
“跟郑家的事结束后,众多兄弟中,三爷就数给你的最多。”
六爷左手烟,右手拿茶杯。
抿了一口茶的六爷再次说道。
“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在外人眼里,你早就是三爷的死忠。”
“以后有人想跟三爷开战,你以为你躲的过?”
坐在沙发上的和尚,依旧如此没有半点回话的意思。
正当六爷想开口说话时,一个卖报的小童,举着报纸吆喝头版头条。
“小鬼子本土,再次被超级炸弹轰炸。”
“美军敦促小鬼子投降。”
沙发上,默默抽烟的和尚,听到卖报的幼童吆喝声,伸手拦住对方。
“小孩,给爷一份报纸。”
街面上的报童,看到有人买报,立马欢喜的跑向和尚。
和尚接过幼童手里的报纸,正想付钱时,摸了摸自己空无一文的口袋。
随即他看向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六爷。
一脸感慨劝解表情的六爷,看到和尚的目光有点无奈。
他叹息一声,转头看着,伸手要钱的报童。
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块大洋,放到报童手里。
翘着二郎腿和尚,看到报童正从兜里找钱的样,他拿着报纸挥了挥手。
“甭找了,赏你的~”
手里握着一把毛票子的小孩,听闻此话,喜笑颜开对着两人鞠躬。
“谢谢两位爷,祝您二位生意兴隆。”
六爷一脸复杂的模样,看着离去的报童。
接着他转过头,看向和尚。
“我泥马~”
“不是~”
“我的钱~”
坐在沙发上的和尚,翘着二郎腿,开始看报纸。
他根本不去看,六爷那丰富多彩的表情。
六爷无奈叹息一声。
“你个兔崽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和尚根本不搭理六爷,他自顾自看报纸。
一旁的六爷,喝完一杯茶,看向和尚。
“猪八戒戴眼镜,你吖的装什么教授。”
“你看得懂吗~”
看报纸的和尚,悠悠回了一句。
“字看不懂,我还看不懂图~”
六爷看着顶嘴的和尚,又来了一句。
“我泥马~”
拿和尚没办法的六爷,挠着头看向他。
“都一个礼拜了,你好歹去一趟三爷那,请个安。”
六爷看着不搭理他的和尚,开始了长篇大论。
“唉~”
“老子年轻时,老婆孩子死了后,也跟你一个想法。”
“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带着闺女从头开始。”
端着茶杯的六爷,陷入了回忆。
“可是,能躲到哪?”
“哪里不都一个样。”
“一样要面对小鬼子,地痞流氓,臭脚巡。”
“你说~”
抬起手,指向和尚的六爷,看到专心看报纸的他,放下手叹息一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到头来,还不是要面对,那些人,那些事。”
“哪天忍不住,跟人起冲突,不一样动拳头,讲人情世故。”
“老子当时这么一想,感觉不对味。”
“换个城市装缩头乌龟,到头来还是走上江湖路,那老子躲个什么劲?”
“还不如,留在北平,当爷呢~”
六爷一大堆话说完后,看到和尚还不搭理他,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大光头。
“我说你~”
“唉~”
六爷叹息一声,给自己倒杯茶。
“老子跟你说,你在外人眼里已经是三爷的人。”
“以后有人触三爷霉头,你以为你能躲的掉?”
“你现在想跟三爷,划清界限,你划的掉吗?”
“你不跟三爷亲,到时候干架,别拿你开刀,你能去找谁?”
“外人眼里,你是三爷的人。”
“门内兄弟,把你当外人。”
“到时候你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你说你咋办?”
“最后落到,里外里不是人,替人挨了打,还没糖吃。”
“你说何苦呢~”
说到口干舌燥的六爷,一脸感慨表情看着和尚。
“江湖没有回头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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