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出董家那低矮的栅栏门,脱离了董国文那羞恼交加、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和邻居们善意的哄笑范围,麻松山刚刚那点强撑出来的“混不吝”劲儿瞬间就泄了个干净。
寒冷、疲惫、失血后的虚弱,以及精神高度紧张后骤然松弛下来的巨大空虚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脚步也跟着虚浮踉跄起来,要不是李秋兰还死死搀着他一条胳膊,他恐怕真能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哎呦,我的儿!咋了?是不是伤着哪儿了?刚才不是说没事吗?”
李秋兰立刻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赶紧用尽全力架住他往下滑的身体。
麻松山喘着粗气,脸色在雪地反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没……没大事,娘,就是……累脱力了,又冷又饿……”
他这话半真半假。
累脱力、又冷又饿是真的,但此刻故意流露出这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却是有意为之。
目光瞥向还愣在院门口、眼圈红红地看着他的大姐麻小燕和妹妹麻小果。
他朝着她俩,极其“虚弱”地招了招手,声音气若游丝:“小燕……小果……过来……扶我一把……哥……哥没劲儿了……”
这招果然管用。
麻小燕和麻小果一看哥哥这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的惨状,哪里还顾得上刚才的震惊和羞涩,姐妹俩几乎是同时冲了过来,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麻松山的另一边胳膊。
“哥,你撑住啊!”麻小燕的声音带着哽咽,用力架住弟弟的胳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冰冷和血腥气,心疼得无以复加。
“哥……你慢点……”麻小果更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承担麻松山小半的重量,咬着牙,努力支撑着,看向哥哥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依赖。
于是,林场清晨尚未散尽寒意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一个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青年,被一个中年妇女和两个年轻姑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沿途遇到的早起职工或家属,无不侧目,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好奇和种种复杂的情绪,但看到李秋兰那护犊子的眼神和麻家姐妹那紧张的样子,也没人敢上前多问。
麻松山几乎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靠在了姐妹俩身上,闭着眼睛,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只有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心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暖意。
就这样,被三个女人小心翼翼地“架”着,走出一段后,眼看快要到岔路口,麻松山却微微睁眼,用气声提醒道:“娘……先去……先去商店……”
“去商店干啥?都这样了还不赶紧回家躺着!”李秋兰急道。
“肉……我预留了……最好的……一块肉……还有熊掌……得拿上……”麻松山断断续续地说,“回家……炖了……给我爹……也尝尝……”
李秋兰一听,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欣慰。
这孩子,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他爹,惦记着家里。
她叹了口气,只好搀着儿子,拐向了国营商店的方向。
到了商店门口,孙德才早就听见动静迎了出来,一看麻松山这被“架”回来的架势,也是吓了一跳,赶紧把那个用油纸包好的、沉甸甸的熊肉包裹和两只肥硕的熊掌递了出来,嘴里还念叨着:“哎呦,这是……快回家歇着吧……”
麻小燕赶紧接了过来,入手沉甸甸的,那熊掌的形态更是让她手一抖,差点没拿住。
离开商店,继续往家走。
李秋兰看着儿子这惨样,又想起刚才在董家的事儿,忍不住又开始絮叨埋怨:“你说你……刚才在良红家,那钱拿回来了也就拿回来了,可这熊肉……你咋不知道当场分一块给老董家?哪怕切条后腿呢!你这孩子,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那种话了,这亲事……唉,虽说你是玩笑,可这话过了明路,咱就得有点表示啊!那良红丫头,娘看着是真不错,早就……”
麻松山靠在姐妹俩瘦弱的肩膀上,听着母亲的絮叨,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疲惫却带着点狡黠的弧度。他打断母亲的话,声音依旧不高,却足够清晰:
“娘……老董叔家的肉……不在这儿……”
“啊?那在哪儿?”李秋兰一愣。
麻松山微微侧过头,看着母亲和两个妹妹,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小得意的、孩子气的笑容,虽然配着一脸血污显得有些怪异:“在北沟……那个大雪窝子旁边……我埋着呢……昨晚背不动……特意给他家留的……是最好的里脊肉……肥瘦相间……炖了最香……”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这商店拿的……是咱家的……是您……和我妹……我妹……才能吃的……我打下来的……最好的东西……得先紧着你们……”
这句话,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李秋兰和麻家姐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李秋兰的眼圈“唰”地一下又红了,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被儿子这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偏袒和孝心给烫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紧紧攥住了儿子的胳膊。
麻小燕和麻小果更是瞬间湿了眼眶。
她们看着哥哥那疲惫却认真的侧脸,感受着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将她们放在心尖尖上的维护,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重视、被珍视的感觉油然而生,冲散了往日在家里因为性别而或多或少感受到的忽视和委屈。
姐妹俩搀扶着哥哥的手,更加用力,也更加轻柔了。
三个女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漾开了幸福而满足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被至亲之人捧在手心里的暖意,连清晨的寒风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刺骨了。
(2)
然而,这温馨的一幕,恰好被一道从家门方向急匆匆赶来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正是麻乐军。
他昨晚上暴怒之后,看着儿子夺门而出消失在风雪里,一开始还气得跳脚大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夜深人静,外面的风雪声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他心里的火气渐渐被担忧和恐惧所取代。
儿子穿得那么单薄,又能跑去哪儿?
这零下三十多度的天,在外面待一晚上,非得冻死不可!
他一晚上没合眼,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天蒙蒙亮就忍不住跑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正心急如焚地回来想再叫些人一起找,就听到了街坊四邻那炸了锅的议论——自家小子一个人进山杀了头熊,血糊淋拉地去商店卖钱了,现在人在老董家!
这消息一个比一个惊悚,砸得他头晕眼花,也顾不上细想,赶紧就朝着董家这边跑来,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某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刚跑过街角,就看到自家婆娘和两个闺女架着那个“血葫芦”似的儿子走了过来,而且……而且那三个女人脸上,居然还带着笑?!
尤其是那混账小子,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最好的……只有你们配吃……”?
麻乐军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下意识地就以为,儿子这是在故意拿话挤兑他!
是在记恨昨天被打的事,是在炫耀自己打了熊有了本事,是在说他这个当爹的不配吃他打来的东西!
一股邪火混合着昨晚的担忧、刚才的焦急和一种被儿子“羞辱”的恼羞成怒,猛地冲上了头顶!
他几个大步冲上前,拦在几人面前,脸色铁青,指着麻松山,嘴唇哆嗦着,眼看那熟悉的、暴怒的咒骂就要脱口而出:“你个小……”
“乐军!”
李秋兰猛地一声低喝,打断了他。
她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警告、提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她朝着儿子那惨不忍睹的身上努了努嘴,微微摇了摇头。
麻乐军已经到了嘴边的怒骂,被妻子这一眼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他这才真正看清儿子的模样——那一身凝固发黑的血冰,那苍白如纸的脸色,那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全靠姐妹搀扶的姿态……还有儿子看向他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点疲惫的漠然,却没有他想象中的挑衅和得意。
想到儿子昨晚可能经历的生死搏杀,想到自己昨天的暴怒和追赶,再想到自己一晚上的担惊受怕……麻乐军胸腔里那股邪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复杂的、憋闷的难受堵在心口。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难听话也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回家!丢人现眼!”
说完,自己率先背着手,脚步很重地往家走去,背影显得有些僵硬和狼狈。
麻松山看着父亲那色厉内荏的背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看来,老娘还是能镇住老爹的。
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
一行人沉默地回到了家。
一进屋,温暖的气息夹杂着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
麻松山精神一松懈,那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力气也彻底耗尽了。
李秋兰和麻小燕赶紧扶着他坐到炕沿上,麻小果已经手脚麻利地去外屋地烧热水。
李秋兰翻箱倒柜找干净衣服,嘴里不住地念叨:“快,把这身血衣裳换了,哎呀这造的……小燕,去兑点温水,先给你哥擦把脸……”
麻松山任由母亲和姐姐摆布,温热毛巾擦在脸上,带来刺痛的舒适感。
麻小果端来一碗一直温在锅里的苞米碴子粥,他接过来,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勉强喝了几口,热粥下肚,才感觉冰冷的身体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但强烈的疲惫和困意如同沉重的铁幕,迅速笼罩下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一下一下地点着。
李秋兰看着儿子这副模样,心疼得不行,也顾不上别的了,赶紧帮他把外面脏污的棉袄棉裤脱掉,胡乱擦了擦身上,塞进早就铺好的、被窝里还放了暖水壶的热炕被窝里。
几乎是脑袋一沾枕头,麻松山连一句囫囵话都没来得及说,意识就彻底沉入了黑暗的睡眠之中。
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显然是累到了极致。
麻乐军一直绷着脸站在屋地当中,看着儿子几乎是秒睡过去,那苍白的脸上还带着冻伤和细微的血口子,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烦躁地一跺脚,抓起桌上的狗皮帽子扣在头上,闷声闷气地对李秋兰道:“我上工去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3)
“你等会儿!”
李秋兰压低声音叫住了他,示意他出去说话,别吵醒儿子。
两人来到外屋地,灶坑里的火映着李秋兰的脸,她一边麻利地将那块硕大的熊肉清洗切块,准备下锅炖上,一边对绷着脸的丈夫吩咐道:“你先别急着去楞场。”
“干啥?”麻乐军没好气地问。
“你去老董家一趟,”李秋兰头也不抬,手里的菜刀剁在肉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山子说,在北沟那个大雪窝子旁边,还埋着好些熊肉呢,是特意给老董家留的,最好的里脊肉。你赶紧去,叫上国文,再找两个人,套个爬犁,赶紧去拉回来!去晚了,别再让野牲口或者哪个眼皮子浅的给祸害了!”
麻乐军一听,愣住了。
北沟?
雪窝子?
还给老董家特意留了最好的肉?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刚才在街上听到儿子说的那句“最好的……只有你们配吃……”,原来……原来不是挤兑自己?
是真的给家里留了最好的,而给老董家也另外准备了?
而且听这意思,量还不少?
再联想到儿子浑身是血从山上下来的样子,他独自一人要拖回这么多肉,得多艰难?
还在北沟那种危险的地方做了掩埋……
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涌上麻乐军的心头。
有对儿子胆大包天和后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有对老董家的尴尬,还有对自己刚才那点狭隘猜疑的羞愧。
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哼哧了半天,才硬邦邦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李秋兰瞥了他一眼,知道丈夫这是拉不下脸,又补充道:“去了好好跟国文说!刚才山子在他家闹那一出,虽说孩子混账,话赶话,可这彩礼的话都说出口了,街坊四邻都听着呢!咱家得有点表示!这肉,正好是个由头!赶紧去!别磨蹭!”
听到“彩礼”俩字,麻乐军的老脸又是一黑,心里把那混账小子又骂了一遍,但终究没再反驳。
他自然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胸口的憋闷都叹出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行了,我知道了。”他闷声说完,重新戴好帽子,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院子里,阳光已经彻底驱散了晨雾,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刺眼。
麻乐军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里面,那个忤逆不孝却又胆大包天、似乎一夜之间变得陌生的儿子正酣睡着,锅里炖着他打来的熊肉,散发着原始的肉香。
他心情复杂地咂咂嘴,最终还是一跺脚,朝着董国文家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去。
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沉重,却又带着点莫名的急切。
屋里,炕上的麻松山在睡梦中微微蹙了蹙眉,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灶台上,铁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熊肉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充满了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波的小小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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