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下子显得逼仄起来。
程老爹三人局促地坐在炕沿上,屁股只敢挨着一点点边,仿佛那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会烫着他们。程立夏的眼睛四处偷偷打量,这屋子比起老家的土坯房亮堂不少,白灰刷的墙,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带着皂角的清香。墙角立着一个半新的衣柜,上面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这一切都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家的勤快和日渐红火的日子,像一根根细针,刺得他心头又酸又麻,那点本就虚浮的羞愧很快被更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取代。
魏红端进来三碗热水,放在他们面前的小炕桌上,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缺口。
“喝点水吧。”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哎,好,好,谢谢红……”程老爹双手捧起碗,像是捧着什么珍馐美味,吹了吹气,小口呷着,眼神却不住地往门外瞟,似乎在期待什么,又似乎在害怕什么。
程立春抱着小石头,冷着脸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一言不发,只用刀子似的目光一下下剐着炕上那三人。小石头似乎感受到紧张的气氛,也不闹了,乖乖趴在姑姑怀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屋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程老爹吸溜喝水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海鸥鸣叫。
这份沉默很快被打破了。
院门外,邻居们的议论声并没有因为魏红的关门而彻底消失,反而像是被压低了的潮水,嗡嗡地持续着。好奇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这生活节奏缓慢、娱乐匮乏的海边渔村,谁家来了陌生的穷亲戚,足够成为好几天的谈资。
“吱呀”一声,院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快嘴的张婶,她手里端着个簸箕,里面是才从自家菜园摘下的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笑呵呵地走进来:“立秋媳妇,忙着呢?俺家园子里黄瓜结得多,吃不完,给你们拿几根尝尝鲜,嫩着呢!”
她嘴上说着,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进屋里,精准地落在炕沿上那三个垂头丧气的人身上。
“哎呀,张婶,这咋好意思……”魏红连忙迎出去。
“邻里邻居的,客气啥!”张婶把簸箕塞给魏红,顺势就挤进了屋门,声音扬高了几分,“哟,老程大叔,还没歇着呢?这大老远来的,可是不容易!吃饭了没?没吃让立秋媳妇赶紧给张罗点!”
程老爹像是终于等来了救星,立刻放下碗,脸上的皱纹又堆砌起愁苦和感激:“他婶子,谢谢你惦记着……俺们……俺们哪还顾得上吃饭,心里堵得慌啊……”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并没什么泪水的眼角。
“哎呦,可不能饿着!有啥过不去的坎儿,慢慢说,慢慢说。”张婶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摆出了一副长谈的架势,“立秋呢?还没回来?这孩子,如今可是咱渔村这个!”她翘起大拇指,“能干,仁义!谁不说他好?你们是他的爹和兄弟,他有出息了,还能不管你们?放心,立秋不是那忘本的人!”
她这话看似在夸程立秋,实则句句都在敲打魏红和程立春,暗示她们不该怠慢老人和兄弟。
程立春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刚要开口反驳,被魏红一个眼神制止了。魏红心里明镜似的,这张婶是个热心肠,但也是出了名的嘴快、耳根软、好管闲事,被她盯上,这事就更难掰扯清楚了。
果然,程老爹就等着这话呢。他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内容无非是老家如何艰难,收成不好,欠了外债,活不下去了,夸程立秋有本事,他们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只想讨口饭吃,绝不敢多求什么。他把程立夏和老三描绘得无比可怜,只说他们如何老实肯干却时运不济,对自己和大儿子曾经的偏心与苛待程立秋的事,那是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
程立夏配合地低着头,肩膀缩着,偶尔发出一点吸鼻子的声音,显得愈发落魄可怜。程立冬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张婶听得连连咂嘴,脸上满是同情:“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老程大叔,你也别太愁坏了身子,既然来了,立秋肯定有安排。立秋媳妇,”她转向魏红,“你看老爷子这话说的,多实在!人心都是肉长的,过去有啥不对,老人都低头了,咱做小辈的,也得体谅不是?赶紧的,先给弄点吃的,瞧把这爷仨饿的,脸都寡白寡白的。”
魏红心里堵得慌,却又不好直接驳了张婶的面子,只得勉强应道:“哎,知道了张婶,这就去做。”
她刚要转身去灶房,院门外又晃进来一个人,是村里的老光棍赵老蔫,平时就好凑个热闹。他倚在门框上,叼着个旱烟袋,嘿嘿笑着:“咋啦这是?老程家来戚(qie,三声)了?哟嗬,这阵仗不小啊。立秋兄弟这是要发达了,亲戚都寻摸来了?”
他的话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揶揄。
紧接着,隔壁的王家媳妇也探头进来,手里还纳着鞋底;后院的孙家老太太也让小孙子搀着,颤巍巍地过来“瞧瞧”……
小小的院子里和屋门口,不一会儿就聚了七八个邻居。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目光在魏红、程立春和炕上那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瞅见没,立春那脸拉得老长,这是不待见啊……”
“能不嘛?当初分家闹得多僵?听说立秋差点没饿死……”
“那都是老黄历了,老爷子这不都认错了嘛?”
“认错有啥用?伤过的心能那么容易补回来?”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亲爹亲兄弟,还能真往外推?”
“就是,立秋现在阔了,手指头缝里漏点,也够他们吃喝了……”
“你看那老大老三,看着是挺老实可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咋听说老家那边……”
“嘘……小点声,别瞎传……”
议论声纷纷杂杂,像一群聒噪的海鸟。同情、好奇、质疑、略带恶意的揣测……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魏红和程立春的肩上。
程老爹显然很擅长利用这种舆论。他不再大声诉苦,而是变成一种更加卑微的、近乎喃喃自语的姿态,反复念叨着:“俺们就知道……来了是给立秋添麻烦……俺们这就走……这就走……”作势要起身,却又被“热心”的邻居按住。
“走啥走?能走到哪去?”
“等立秋回来!立秋不是那狠心人!”
“立秋媳妇,你倒是说句话啊!”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到了魏红身上。她站在灶房门口,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答应?她一万个不情愿,知道这三人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答应?那“不孝”、“刻薄”、“有钱就变脸”的帽子,立刻就会扣下来,她和立秋好不容易在村里积攒下的好名声就要毁于一旦。以后立秋还要在村里做事,还要和人打交道,这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程立春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站起来,想把所有看热闹的人都轰出去,再把炕上那三个演戏的揪起来扔出门。但她也知道,那样只会让事情更糟,更坐实了她们“冷血无情”的名声。她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把冲到喉咙口的骂声硬生生咽回去,胸口憋闷得生疼。
小石头似乎被这阵仗吓到了,“哇”一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尖锐而突兀,瞬间刺破了屋里屋外嗡嗡的议论声。
魏红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回神。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自己的手心一下,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
她先走过去从大姐怀里接过孩子,轻轻拍哄着,然后转过身,面对着一屋子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容,声音尽量平稳地对张婶说:“张婶,各位叔伯婶子,谢谢大家关心了。家里来了人,是得招待。爹,大哥,老三,你们先坐着歇歇,喝口水。我这就去弄饭。”
她又看向众人:“大家都回吧,聚在这屋里也转不开身。等立秋回来,自有章程。他是当家的,这事得他拿主意。”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把决定权推给了还未归家的程立秋,同时也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邻居们听她这么说,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再赖着不走,便互相使着眼色,三三两两地散了。张婶临走前还不忘嘱咐:“红啊,多做点好的,看老爷子瘦的!”
终于,院子里和屋门口清静了。
魏红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抱着还在抽噎的小石头,冷冷地瞥了炕上一眼,转身进了灶房。
程立春狠狠瞪了那三人一眼,也跟着进了灶房,一把夺过魏红手里的盆子,没好气地开始和面,力气大得像是要把盆底戳穿。
灶房里,气氛压抑得可怕。只有锅里的水开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和面盆哐当哐当的响声。
屋里,程老爹看着安静下来的院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那副愁苦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重新坐稳。程立夏偷偷松了口气,抬眼飞快地扫视着这个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的家,眼神复杂。程立冬依旧沉默地看着自己磨出老茧的手掌,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风依旧从窗口吹进来,却再也带不来之前的温馨和安宁,反而裹挟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和压抑。
魏红一边烧火,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的心揪得紧紧的,既盼着程立秋赶紧回来拿个主意,又有点害怕他回来面对这棘手的局面。
她知道,当家的男人回来,这场由“人言”编织而成的无形之网,才真正到了需要用力撕开的时候。而在此之前,她们只能忍耐,只能周旋,在这令人窒息的舆论漩涡里,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喜欢程立秋渔猎东北1983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程立秋渔猎东北1983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