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秋几乎是踩着夜色回到黑瞎子沟的。连续多日在深山雪原里的潜伏与追踪,让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风霜,脸颊被冻得皴裂,嘴唇干枯起皮,唯有那双眼睛,在踏入熟悉屯落的那一刻,迸发出灼热的光彩,如同暗夜里燃起的篝火。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径直去了韩老栓那间低矮、却仿佛凝聚着屯子里最多智慧的老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叶、草药和老人特有气息的温暖扑面而来,让程立秋冻得几乎麻木的脸颊感到一阵刺痒。
韩老栓正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用粗糙的手指捻着一撮烟叶,准备装填他的旱烟袋。看到如同雪人般闯进来的程立秋,他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是用烟袋锅指了指炕沿:“回来了?瞅你这架势,是撞见大玩意儿了?”
程立秋没急着坐下,先是从怀里掏出水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冰冷的剩水,冰得他一个激灵,这才一抹嘴,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栓叔,何止是大玩意儿……是天大的玩意儿!”
他凑到韩老栓跟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我在‘干饭盆’那边,发现了一群野马!十三匹!领头的是一匹黑鬃公马,神骏得很!”
“啪嗒!”韩老栓手里的烟袋锅掉在了炕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瞳孔在煤油灯下急剧收缩。“野……野马?干饭盆?你……你小子没看花眼?那地方,老辈子人都说是‘迷魂荡’,多少老跑山的进去都没出来过!”
“千真万确!栓叔!”程立秋语气斩钉截铁,他详细描述了那群野马的模样、数量、活动规律,尤其是那匹黑鬃头马的神骏和警惕。“我跟了它们五天,把它们的底细摸得差不多了!这群马,就是咱黑瞎子沟,不,是咱这十里八乡最大的一笔活财!”
韩老栓沉默了,他弯腰捡起烟袋,手却有些微微发抖,半天没能把烟叶按进烟锅里。他活了快七十年,听过熊瞎子祸害人,听过狼群叼孩子,甚至听过早年闹胡子(土匪),可这成群结队的野马……这玩意儿只在更北边、更荒凉的地方才有传说,怎么会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但程立秋的描述如此详尽,由不得他不信。
“你……你想咋整?”韩老栓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意识到了这其中蕴含的巨大机遇,也瞬间明白了其背后同样巨大的风险。
“抓!”程立秋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必须把它们抓住!栓叔,您老经得多,见得广,这事,离了您老掌舵,我心里没底!”
韩老栓重重地吸了一口好不容易点着的旱烟,辛辣的烟雾在他肺里转了一圈,才被缓缓吐出,笼罩着他皱纹深刻的脸。“抓野马……这不是打猎,这是打仗啊,立秋。”他缓缓道,“人马腿,追是追不上的。硬来,逼急了它们,能撞山跳崖,宁死不屈。得用巧劲,得下套子,得天时地利人和。”
“我就是这么想的!”程立秋眼睛更亮了,他知道找对人了。他把自己初步的构想说了出来——寻找或者制造一个有利地形,比如葫芦谷,将马群驱赶进去,然后封口。
韩老栓眯着眼,听着,不时咂巴一口烟袋。“葫芦谷……想法对路。但光是赶进去还不行,野马性子烈,困在里头,时间一长,要么自己撞个头破血流,要么绝食渴死。得有个能稳住它们,慢慢耗掉它们野性、体力的法子。”
这一老一少,就在这昏黄的煤油灯下,对着炕桌,开始了紧张的谋划。程立秋用烧黑的树枝,在粗糙的炕席上画出“干饭盆”那片谷地的大致地形,标注出马群习惯的饮水点、觅食区和可能的行进路线。韩老栓则凭借几十年的山林经验,补充着细节,分析着哪里可能找到合适的围捕地点,驱赶时可能会遇到哪些意外,封口需要多少人力物力,甚至提到了早年听说过的、用“围而不打,耗其锐气”的法子对付大型野牲口的土办法。
直到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快要熄灭,窗纸外透出熹微的晨光,一个初步的、但相对完整的围捕计划,才在两人反复的推敲、争论和补充中,渐渐成型。
第二天,程立秋没有声张,他先是美美地睡了一觉,消除了连日奔波的疲惫。然后,他开始有选择地、秘密地找人。他找的第一个人,是护参队里枪法好、胆子大、而且嘴巴严实的铁柱。当铁柱听到“野马”两个字时,那反应比韩老栓还夸张,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秋……秋子哥,真……真有这好事?”
“好事是好事,但也是玩命的活儿。”程立秋神色严肃,“嘴把严实了,漏出去半点风,这好事就飞了!而且,到时候你得冲在前面,敢不敢?”
铁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秋子哥,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俺这条命都是你从狼嘴里救下来的,有啥不敢的!”
接着,程立秋又找了大壮等另外五个在护参队里表现最突出、也最信得过的年轻后生。每个人的反应都大同小异,先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随后便是被巨大机遇点燃的兴奋和跃跃欲试,最后在程立秋严肃的告诫下,转化为一种参与重大秘密行动的紧张与忠诚。
程立秋没有告诉他们具体的行动计划,只说是要进山干一票大的,需要绝对服从指挥和保密。他让这几个人暂时脱离参田的日常工作,开始秘密准备一些东西:结实的麻绳、足够长的揽马套索(用浸油的牛皮筋和钢丝混合编制,这是韩老栓指点的手艺)、大量的、便于携带又能快速搭建障碍物的粗木杠子、以及更多用于路上充饥的干粮。
与此同时,程立秋和韩老栓再次碰头,对计划进行最后的细化。韩老栓凭着记忆,指出在“干饭盆”边缘,靠近马群活动区域的上游方向,似乎有一个地方,很像程立秋描述的“葫芦谷”地形,他年轻时追一只受伤的狍子曾经靠近过那里,但没敢深入。
“如果真是那里,倒是省了咱们大力气。”韩老栓用烟袋锅在地上虚画着,“关键是驱赶。十几匹野马,不是几头野猪,动静大了,它们提前跑了,前功尽弃;动静小了,赶不动。得掐准它们每天从夜栖地到饮水点的路线,在半道上,突然发力,把它们往葫芦口的方向撵!”
“人手怎么分配?”程立秋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我,加上铁柱他们六个,八个人。”韩老栓沉吟道,“不能再多了,人多嘴杂,动静也大。你得带四个人,负责主要的驱赶和追击,要腿脚快,眼神好,还得有点胆气,能在野马受惊狂奔的时候,不被冲散,还能按照预定路线引导。我带着另外三个人,提前埋伏在葫芦口附近,等马群一进去,立刻用准备好的木杠、石块,加上绳索,以最快的速度把口子给我堵死!要快!要结实!慢一步,或者堵不严,让头马带着冲出来,就全完了!”
程立秋重重地点了点头,韩老栓的安排正合他意。驱赶组是刀锋,负责将猎物逼入绝境;堵口组是铁闸,负责完成最后的合围。他自己,自然是驱赶组的核心。
“工具都让铁柱他们按您说的准备着。”程立秋说道,“干粮我也让魏红和大姐加紧准备了,主要是耐放的玉米饼子和咸肉疙瘩。”
“嗯。”韩老栓点了点头,最后强调道,“记住,立秋,咱们是求财,不是要命。进去之后,稳住阵脚是第一。别急着靠近,别轻易激怒它们。野马这玩意儿,通几分人性,你越急,它越躁。咱们就跟它们耗,耗到它们没力气折腾,认命了,再想办法慢慢收拾。”
计划敲定,人手选定,物资也开始秘密筹备。整个黑瞎子沟屯表面依旧平静,只有参与计划的寥寥数人,心中压抑着巨大的兴奋与紧张,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程立秋更是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次行动中,反复在脑海中模拟着每一个环节,推演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和应对方案。
他知道,这将是他重生以来,最大胆、也是最冒险的一次行动。成功,则参业无忧,未来可期;失败,则前功尽弃,甚至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但猎人的天性,以及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让他义无反顾。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色未明,寒风刺骨。程立秋、韩老栓、铁柱、大壮等八人,在屯子最东头悄无声息地汇合了。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行囊,里面装着绳索、套索、干粮、工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出征般的肃穆和决绝。没有多余的言语,程立秋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而坚定的面孔,用力一挥手。
八道身影,如同融入晨雾的猎豹,沉默而迅捷地,再次向着那片隐藏着巨大机遇与风险的原始山林——“干饭盆”,疾行而去。一场精心策划、胜负难料的围捕,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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