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革新的尝试如同给参田这艘大船调整了风帆,让它能更平稳、更快速地航行在漫长的生长周期里。而真正驱动这艘船前行的,还是那些日复一日、在田间地头挥洒汗水的参帮兄弟们。他们的劳作,构成了黑瞎子岭春夏之交最生动、最富生命力的画卷。
新开垦的八千丈山地,经过初步的平整,露出了黑褐色的肌肤,等待着进一步的精细打理。这日天刚放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般缠绕在山腰。参帮的兄弟们,连同临时雇来的几十号屯里劳力,已经扛着铁锹、镐头、耙子等工具,汇聚到了这片充满希望的新土地上。
程立秋也早早到了,他没有站在高处指手画脚,而是抄起一把铁锹,融入了劳作的人群。黑豹安静地跟在他脚边,偶尔抬起鼻子嗅嗅空气中新鲜的泥土气息。
最初的劳作是沉默而吃力的。清理地里残留的树根、石块,用铁锹深翻土地,将大块的土坷垃敲碎,再用耙子细细耙平……每一个步骤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只听得见铁器撞击石头的“锵锵”声,镐头刨进土里的“闷响”,以及人们粗重的喘息声。汗水很快浸湿了他们的脊背,在清晨的微凉空气中蒸腾起淡淡的白雾。
王栓柱作为实际上的工头,来回巡视着,不时大声提醒几句:“二嘎子!那边地头还有几块大石头,带两个人去撬出来!”“老蔫叔,您那边耙得细发点,参苗根子娇贵,容不得大疙瘩!”
程立秋一边干着活,一边留意着众人的情绪。长时间的沉默劳作容易让人感到疲惫和枯燥,尤其是在这开荒的阶段,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成效,最是磨人心性。他想起前世在工地、在田间听到的那些号子,那些充满节奏和力量的民歌,往往能极大地提振士气,缓解疲劳。
他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对离他不远、正吭哧吭哧挥着镐头的韩老栓笑道:“栓叔,瞅大伙儿这闷头干的,劲儿都使憋着了。您老经历多,会不会唱点咱东北抬木头的号子,或者山里的老调?给大伙儿提提神呗!”
韩老栓闻言,停下动作,咧开嘴,露出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嘿嘿一笑:“咋?立秋,你想听这个?俺这破锣嗓子,可别把参苗给吓着!”
旁边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起哄:“栓叔,来一个!来一个!”
“就是,光干活多没劲!”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韩老栓清了清嗓子,那嗓子果然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厚重。他稍微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深吸一口气,一种粗犷、浑厚、带着浓郁山林气息的调子,便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哎嘿呦——呀——!”
“喊起咱们的号子来呀——!”
“黑瞎子沟的老少爷们儿——!”
“抬起这千年的木头王——!”
“脚跟要站稳呐——!”
“腰杆要挺直喽——!”
“齐心那个合力呀——!”
“往前走哎——嗨——呦——!”
这号子没有复杂的歌词,更多的是依靠“哎嘿呦”、“嗨呦”之类的衬词和不断重复、加强的旋律,来统一众人的步伐和发力节奏。韩老栓的声音不算优美,甚至有些破音,但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那份与山林搏斗的坚韧与豪迈,却瞬间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号子声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山神。原本沉闷的劳作场面,一下子被注入了活力。人们随着号子的节奏,挥动工具的动作似乎都变得协调而有力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韩老栓一段唱罢,气息有些喘,但意犹未尽。旁边一个以前在林场干过的中年汉子接上了腔,他唱的是另一套伐木号子,调子更加急促,充满了张力:
“顺山倒来——!迎山倒——!”
“看清了风向再下斧哎——!”
“哈腰挂呀——!个就位——!”
“木梉一响黄金万两喽——!”
“嘿——!唑——!”
这号子带着明显的指令性,仿佛让人看到了原始森林里,伐木工人们喊着号子,巨木轰然倒下的惊险场面。几个年轻后生听得热血沸腾,也跟着胡乱地“嘿唑”、“嗨呦”起来,虽然不成调,却极大地宣泄了体力劳动的疲乏。
号子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山间的寂静。不仅仅是男人,连一些跟着来帮忙做饭、送水的妇女们,也被这气氛感染,聚在一起,小声哼唱起了她们熟悉的、旋律更柔美一些的东北民歌《月牙五更》或者是《送情郎》的片段。虽然声音细弱,却像山涧的清泉,滋润着这充满阳刚之气的劳动场面。
“春季里呀,桃花红又红啊……”
“孟姜女呀,绣房泪盈盈啊……”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了大门东啊……”
婉转的曲调与雄浑的号子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奇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山林交响乐。
程立秋听着这熟悉的、带着泥土芬芳的乡音乡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他的根,他的乡亲。他们的乐观,他们的坚韧,就藏在这看似粗犷实则深情的歌声里。他不再觉得劳作是纯粹的辛苦,而是一种创造,一种与土地、与乡亲们血脉相连的仪式。
休息的哨声响了。人们纷纷找地方坐下,拿出自带的水壶和干粮,就着咸菜疙瘩,大口吃喝起来。汗水依旧在流淌,但脸上的疲惫却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畅快淋漓的满足感。
程立秋和王栓柱、韩老栓几人坐在一起,分享着一壶凉开水。
“立秋啊,你这法子好!”韩老栓灌了口水,感慨道,“这人啊,干活不能光闷着,得有点响动,有点乐子。你看大伙儿,唱几句,嚎两嗓子,这劲儿就又上来了!”
王栓柱也笑道:“是啊,以前光知道傻干,累得贼死。现在这么一闹腾,感觉时间过得都快了!”
程立秋看着远处那些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笑着、甚至还有人即兴来段二人转小帽引得众人哄笑的乡亲们,点了点头:“干活不光是为了挣钱吃饭,也得有点滋味。咱们这参田,不只是咱的产业,也是大伙儿一起奋斗的地方。有点歌声,有点笑声,这日子才有奔头。”
短暂的休息过后,劳作继续。号子声和说笑声也再次响起,伴随着铁器的撞击声和泥土的翻动声,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山坡上,奏响着属于劳动者的、最朴拙也最动人的乐章。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锦缎。收工的哨声吹响,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躯,扛着工具,说说笑笑地走在下山的路上。歌声依旧在继续,不再是劳动号子,而是变成了随意哼唱的小调,飘散在晚风里,融入了暮色中。
程立秋走在最后,回头望去,那片新开垦的土地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宁静而厚重。他知道,今天洒下的不仅仅是汗水,还有这些充满生命力的歌声与欢笑。它们如同最好的肥料,将滋养着这片土地,也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田。
林间小调,唱的不仅是生活,更是希望。而这希望,正如同那破土而出的参苗,在这片黑土地上,茁壮生长。猎人的耳朵,不仅能分辨野兽的踪迹,也能听懂这山林间最动听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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