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山水涤荡过的身心,尚未完全沉淀回黑瞎子沟日常的节奏,一封来自远方的信,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在程立秋的生活中激起了新的、带着几分微妙讽刺意味的涟漪。
信是直接寄到程立秋在黑瞎子沟的办公地址的,牛皮纸信封,上面用略显潦草却透着几分刻意的钢笔字写着“程立秋亲启”,落款是“县第一中学八一届初三(二)班同学会筹备组”。送信的是屯里每天往返公社送信件的邮递员,他将信交给门岗时,还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这封与往常商业信函风格迥异的信件。
李胜利收到信后,不敢怠慢,立刻送到了程立秋的办公室。程立秋正在审阅张远航从海上发回的最新一份常规捕捞报告(关于海捞瓷的发现依旧处于绝密状态),看到这封信,也是微微一愣。
同学会?这个词汇对他而言,遥远得几乎有些陌生了。
他放下报告,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信封封口,抽出了一张红色的请柬和一张信纸。请柬制作得颇为粗糙,就是普通的红纸黑字,上面写着定于x月x日,在县城新开的“迎宾酒楼”举办毕业八周年同学聚会,敬请光临云云。落款处,龙飞凤舞地签着几个名字,排在首位的,赫然是“刘建军”。
看到这个名字,程立秋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一段并不算愉快的青春记忆浮上心头。
刘建军,当年班里的班长,父亲是县里某个科局的干部,家境优渥,自视甚高。而当年的程立秋,则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存在之一,沉默寡言,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因为要帮家里干活,学习成绩也只是中游,是刘建军那种“干部子弟”圈子里完全被忽视甚至偶尔会被取笑的对象。程立秋还记得,有一次刘建军和几个跟班嘲笑他脚上那双露着脚趾头的解放鞋,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那股屈辱感,至今记忆犹新。
他展开信纸,是刘建军亲笔写的。字里行间,充满了热情洋溢的“同学情谊”和“岁月感怀”,但程立秋却敏锐地从中读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信里反复提及“听说立秋同学如今事业有成,是我辈楷模”、“务必赏光,让老同学们都沾沾你的喜气”、“大家都很想念你,尤其是班长我,当年咱们关系最铁了”之类的话。
“关系最铁?”程立秋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封突如其来的邀请函,与他如今“全省首富”的名声脱不开干系。刘建军那个人,他太了解了,无利不起早,当年就看不起他,如今突然如此热情,目的不言而喻。
他将请柬和信纸随手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群山。去,还是不去?
若依他本心,实在懒得去应付这种明显带着攀附和图谋的虚情假意。有那时间,他宁愿多陪陪怀孕的魏红,或者去参田里转转。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身份毕竟不同往日。一味地回避,或许会被人解读为“有钱了就瞧不起老同学”、“架子大”,反而落人口实。而且,他也确实有些好奇,当年那些同学,如今都变成了什么模样?去看看也无妨,就当是观察人生百态了。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向更广泛的圈子,不经意间展示自己实力和态度的机会。
晚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魏红。
“同学会?”魏红有些惊讶,随即脸上露出担忧,“那个刘建军……我好像听你提起过,不是个实在人。他请你,怕是没安什么好心眼。要不……就别去了吧?”
程立秋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没事,去看看热闹。我也想看看,当年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现在都是什么光景。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魏红看着他沉稳的眼神,知道丈夫自有主张,便不再多劝,只是轻声嘱咐道:“那你自己小心点,酒少喝,话少说。”
聚会那天,程立秋并没有刻意打扮。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但干净整洁的中山装,脚上是千层底布鞋,唯一的“奢侈品”是手腕上那块上海牌手表。他没有开那辆扎眼的吉普车,而是让赵志刚开车送他到县城后,自己步行前往“迎宾酒楼”。
“迎宾酒楼”是县城里新开张不久、算是比较上档次的饭店,两层小楼,门口挂着红灯笼。程立秋走到门口时,已经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他整了整衣领,迈步走了进去。
一楼大厅被包了下来,摆了四五张大圆桌,已经坐了不少人。男人们大多穿着崭新的确良衬衫或中山装,女人们则穿着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或格子外套,显然都是精心打扮过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烟、劣质香水和大鱼大肉混合的味道。
程立秋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他这身朴素的打扮,在人群中显得毫不起眼。他目光扫过,依稀能从那些略显成熟和世故的脸上,辨认出一些当年同学的轮廓。
“哟!这不是程立秋吗?”一个略带夸张的声音响起。程立秋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笔挺灰色西装、梳着油光水滑分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走了过来,脸上堆着热情得过分的笑容,正是刘建军。他比当年胖了不少,肚子微微腆起,手腕上露出一块明晃晃的金表。
“建军班长,好久不见。”程立秋面色平静,伸出手与他握了握。刘建军的手肥厚而潮湿,握起来并不舒服。
“哎呀!立秋!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刘建军用力摇晃着程立秋的手,声音洪亮,仿佛要让全场都听到,“大家快看谁来了!咱们班的程立秋!现在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他这一嗓子,顿时将全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众人看着程立秋,眼神各异。有惊讶,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嫉妒。显然,程立秋“首富”的名头,在场的人大多都已听说。
“立秋,真是你啊!差点没认出来!”
“变化可真大啊!”
“现在在哪发财呢?”
几个当年还算熟悉的同学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
程立秋一一回应,语气不卑不亢,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冷淡。
“就在老家黑瞎子沟,种点地,搞点小副业,混口饭吃。”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立秋你太谦虚了!”刘建军亲热地揽住程立秋的肩膀,把他往主桌引,“谁不知道你现在是咱们县,不,咱们省都数得着的人物!种地能种成首富?你这种的可是金疙瘩啊!来来来,坐主桌,今天你必须坐我旁边!”
主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看穿着气度,似乎都是如今在县城里混得不错的,有的是机关小干部,有的是国营厂的小领导,还有两个自己做点小生意的个体户。看到程立秋过来,他们纷纷起身,脸上带着客套而谨慎的笑容。
程立秋被刘建军按着坐在了主宾位旁边,他自己则坐在主位。刚落座,刘建军就拿起桌上的“凤凰”牌过滤嘴香烟,抽出一支递给程立秋:“来,立秋,抽支烟,这可是好烟!”
程立秋摆了摆手:“谢谢,不会。”
刘建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哎呀,忘了你们这些大老板都注重养生了!那喝茶,喝茶!”他又忙着给程立秋倒茶。
酒菜很快上桌,鸡鸭鱼肉,颇为丰盛,在这年头算是高规格了。刘建军作为组织者,首先站起来致辞,无非是怀念青春,珍惜友谊,祝愿大家前程似锦之类的套话,但眼神却不时地瞟向程立秋。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同学们开始互相敬酒,吹嘘着各自的工作、家庭和“成就”。
一个在供销社当采购员的同学,炫耀着自己能弄到紧俏的电视机票;
一个在小学当老师的女同学,说着自己班上的学生多么有出息;
那个国营厂的小领导,则抱怨着厂里效益不好,话语间却透着股体制内的优越感;
刘建军更是活跃,不停地与人碰杯,高声谈笑,有意无意地展示着自己手腕上的金表和手指上硕大的金戒指,言语间充满了对“上面有人”、“门路广”的暗示。
程立秋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菜,小口抿着杯中的白酒,听着周围的喧嚣,脸上带着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容。他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与这热闹而又透着几分虚浮的场面格格不入。
然而,他想低调,别人却不会让他低调。
很快,话题就不可避免地引到了他的身上。
“立秋啊,”刘建军端着酒杯,凑了过来,脸上带着酒意和探究,“跟老同学们说说呗,你到底是怎么发的财?也让咱们学习学习,跟着沾沾光嘛!”他这话一出,桌上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程立秋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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