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血腥与焦糊的气息尚未散尽,龙涎香也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惨烈。朱棣端坐于刚刚清理擦拭过的蟠龙御座之上,玄甲未卸,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明黄绫罗的软垫,一种尖锐的不适感从腰间直刺脑海。这不适,既是躯体的,更是灵魂的。现代人记忆里关于“皇权”的冰冷定义——专制、孤独、血海滔天——与此刻身下御座传来的、真实不虚的掌控天下的力量感猛烈碰撞。他俯视着丹陛之下匍匐如林的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细微的甲叶摩擦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山呼万岁的余音仿佛还黏在梁柱之间,嗡嗡作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浪曾让他血脉贲张,此刻却如芒在背。这些跪拜的头颅里,有多少是真心臣服?又有多少藏着李景隆式的算计、方孝孺般的怨恨?还有多少,只是被这金戈铁马碾过金陵的威势吓破了胆?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与新权诞生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冰冷的清醒。
“平身。”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穿透大殿的死寂,清晰地落在每一个朝臣耳中。
百官如蒙大赦,又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窸窸窣窣地站起身,垂首肃立。大殿静得可怕,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众卿,”朱棣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像冰冷的刀锋刮过一张张或惶恐、或谄媚、或麻木的脸,“逆首伏诛,社稷倾危,朕受命于天,非为九五之尊,实为救万民于水火,复太祖之良法,更欲永绝同室操戈之祸!”
他刻意停顿,让“同室操戈”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许多藩王出身的官员,如谷王朱橞、宁王朱权(虽未亲至但必有代表),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
“然,国之新立,百废待兴,首重纲纪!”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道衍。”
“臣在。”一身崭新大红袈裟的姚广孝从文臣班列中沉稳出列,双手捧着一卷明黄帛书。
“宣读朕登基后第一道敕令!”
“臣遵旨!”姚广孝展开敕书,苍劲而清晰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为杜前朝奸佞蔽日、忠良蒙冤之弊,即日起,设‘大理寺宗理院’!掌天下重大刑名狱讼,凡涉及亲王、郡王、勋戚、三品以上朝臣之案,非经宗理院三司会审、明证具结,不得定罪!大理寺卿总领其事,刑部、都察院协同。钦此!”
敕令宣读完毕,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极低的骚动!
“宗理院?三司会审王公大臣?”李景隆站在武将班列靠前位置,眼皮猛地一跳。这新帝登基第一把火,竟不是大赦天下收买人心,也不是论功行赏安抚旧部,而是直接架起了一口烧向所有特权阶层的熔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李景隆,甚至包括刚刚献了金川门的谷王朱橞,以后若有不轨,都将在这套新规矩下被审视、审判!那套过去凭圣心独断、凭权势碾压的旧法,被硬生生撬开了一道冰冷的缝隙!一股寒意顺着李景隆的脊梁骨爬升。他偷眼看向御座,朱棣的面容在冕旒珠玉的阴影下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扫视着阶下的反应。
文官队列中,一些素以刚直闻名的御史,眼中则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这“宗理院”,虽非完全脱离皇权,却无疑是套在勋贵宗室脖颈上的一道有形枷锁,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制度上迈出的艰难一步!新帝之心,深不可测!
诏狱深处,不见天日。潮湿、腐臭、绝望的气息是这里永恒的基调。方孝孺靠坐在冰冷刺骨的墙角,身上那件被血污浸透的白衣早已褴褛不堪,散乱的花白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像两簇不肯熄灭的幽蓝鬼火。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规律,带着铁甲摩擦的铿锵。
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刺眼的光线涌入,方孝孺下意识地眯起眼。逆光中,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门口,玄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冷的乌光,正是新帝朱棣!他身后只跟着两名沉默如铁塔的亲卫。
“方孝孺。”朱棣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牢狱的死寂。
方孝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朱棣,喉咙里发出嘶哑如破风箱般的笑声:“呵呵…呵呵呵…朱棣!逆贼!篡位者!你来看老夫如何不屈而死吗?太祖高皇帝在看着你!千秋史笔在等着你!老夫…死则死耳,绝不书伪诏一字!”他挣扎着想站起,却因虚弱和镣铐的束缚踉跄了一下,只能用手死死抠住墙壁,指节发白。
朱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他缓缓走进牢房,无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在距离方孝孺五步之外停下。亲卫立刻搬来一张简陋的木凳。朱棣撩起甲裙下摆,端然坐下,动作沉稳有力。
“朕今日来,不是要你写诏书。”朱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喜怒,“朕是来告诉你,你,方孝孺,将在宗理院三司会审之下,受大明律法定罪。”
方孝孺的狂笑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愕然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朱棣,仿佛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戏谑或伪善。
“你…你说什么?”方孝孺的声音干涩嘶哑,“宗理院?三司会审?朱棣!收起你这套收买人心的伪善把戏!成王败寇,要杀便杀!何必假惺惺!”
“伪善?”朱棣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方希直,你饱读诗书,口口声声礼义廉耻,忠君爱国。朕问你,你心中之‘法’,是只为你认定的‘君’、你心中的‘义’而设,还是该为这天下万民而立?太祖亲定《大明律》,难道只配管束升斗小民,却管不得你这样的忠臣义士,管不得宗室勋贵?”
方孝孺浑身剧震!朱棣的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信念最核心、也最未曾深究的角落!他一生秉持纲常名教,以维护正统为己任,视君君臣臣为天理。他敢对着朱棣的屠刀咆哮,敢以三百太学生之血染白衣袍,正是源于此。可朱棣此刻的质问,却将“法”置于了他所信奉的“忠”之上!法,该为谁而立?难道他方孝孺的“忠”,竟凌驾于太祖所立的《大明律》之上?这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从未动摇过的信念根基,让他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那燃烧在眼中的不屈火焰,第一次剧烈地摇曳起来,显露出一丝迷茫和…恐惧。
朱棣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起身。“你的罪,不在骂朕,不在抵抗王师。你的罪,在于煽动太学生,以血肉之躯阻挡天兵,致百余名学子枉死!此乃聚众作乱,戕害生灵,按《大明律·刑律》,当斩!至于你口中朕的‘篡逆’…自有宗理院,依太祖成法,秉公论断!” 他不再看失魂落魄的方孝孺,转身,玄甲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冷硬的弧线。
“好好活着,方希直。朕要你活着,在天下人面前,听一听大明律法如何判你!看看这煌煌天理,究竟在谁一边!” 冰冷的话语如同判决,重重砸在方孝孺心上,也回荡在死寂的诏狱长廊。脚步声远去,沉重的牢门再次合拢,将方孝孺和他崩塌的世界,重新锁进无边的黑暗。
乾清宫的烛火亮至深夜。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显得空旷而静谧,只有朱棣翻阅奏章的“沙沙”声和更漏滴水的“嗒嗒”声清晰可闻。御案上堆满了来自各地的紧急奏报:山东水患、北元异动、江南士绅对新政的观望…千头万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徐皇后(此时尚未正式册封,但已居宫中)端着一碗温热的莲子羹,悄然步入,将青瓷碗轻轻放在案角。
“四郎…陛下,夜深了,用些羹汤吧。”她的声音温柔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看着丈夫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那身未卸的沉重甲胄(他坚持如此,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徐妙云的心揪紧了。
朱棣放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端起碗,温热的瓷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暖意。“妙云,坐。”他示意妻子坐在旁边的锦墩上。
“朝堂之上,立宗理院,反响如何?”徐妙云轻声问,目光扫过御案上几份字迹工整、措辞谨慎却暗藏试探的奏章。
“哼,”朱棣冷笑一声,眼中锐芒一闪,“有人欢喜,有人心惊,有人…怕是在等着看朕如何处置方孝孺,如何定诸藩去留!这宗理院是道闸门,闸住了勋贵宗室的肆无忌惮,却也引来无数暗流窥伺!”他饮了一口羹汤,清甜微苦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藩王…这才是真正的痼疾!朕起兵靖难,喊的是‘清君侧’,根子上,却是这‘分封必乱’四个字!太祖分封诸子,本意为屏藩帝室,拱卫京师。然则,权柄过重,拥兵裂土,便是取乱之道!建文削藩手段酷烈,激起大祸。朕…不能再走老路,更不能重蹈覆辙!”
他放下碗,从御案最深处抽出一份早已拟好的诏书草稿,递给徐妙云。徐妙云展开,借着明亮的烛光细看,越看越是心惊!
“《永革藩弊诏》…”她低声念出标题,内容更是石破天惊:
“一、诸藩护卫,除亲王依制保留若干(数量锐减),余者尽数裁撤!所裁兵员,择优编入边军或五军都督府直辖卫所。”
“二、藩王子弟,年满十岁者,皆入京师宗学就读!由翰林学士亲授经史,习朝廷法度,明君臣大义。学成后,经吏部考选,可授地方实职或入京为官!”
“三、藩国政务,悉归朝廷三司(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统辖!藩王不得干预地方民政、财政、司法,仅保留宗室仪轨及部分王府产业管理之权。”
“四、藩王岁禄,定例给付,不得自行加征赋税、圈占民田。另设‘宗室考成法’,凡藩王子弟,无论嫡庶,皆可凭科举入仕,功名在身者,依律授职,其所属藩府,可得相应减税之惠!”
这哪里是温和的“永革藩弊”?这分明是要从根本上抽掉藩王割据的根基!兵权、治权、财权、人事权,尽数收归中央!更引入了“宗室科举”和“考成减税”这样的釜底抽薪之策,将藩王子弟的未来与朝廷紧紧捆绑!
“陛下…”徐妙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诏…此诏若颁,无异于惊雷!诸王…尤其是北方手握重兵的宁王、辽王他们…恐生剧变啊!”
朱棣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剧变?朕就是要这剧变!长痛不如短痛!建文削藩,削的是诸王性命,激起的是滔天血浪。朕削藩,削的是他们作乱的爪牙,断的是他们割据的念想!给他们子弟一条为国效力的正途,给藩府一条减税增收的明路!朕要的是大明江山永固,朱家子孙不再同室操戈!”他猛地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朕起于藩王,深知其害!这诏书,是刮骨疗毒!明日大朝会,朕便要昭告天下!”
徐妙云看着丈夫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决心,那是属于帝王的意志,也是那个来自异世灵魂对历史宿命的终极反抗。她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诏书草稿轻轻放回御案,将那碗微凉的莲子羹,又往朱棣手边推近了些。无声的支持,尽在其中。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新帝登基的喧嚣与白日的雷霆手段,都被这深沉的黑夜暂时吞没。朱棣只带着两名最心腹的哑巴内侍,未着龙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悄无声息地踏入了紫金山南麓的孝陵神道。没有仪仗,没有护卫,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的“嘚嘚”声,在空旷的陵园里显得格外孤寂。
穿过森然肃立的神兽石像生,走过庄严肃穆的碑亭,巨大的明楼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朱元璋和马皇后合葬的宝顶,静静地卧在方城明楼之后,沉默地俯瞰着山下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京城。
朱棣在宝顶前巨大的供案前停下脚步。案上空空如也,新帝尚未举行正式的祭告大典。内侍无声地退开,隐入远处的黑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与这埋葬着大明开国雄主、也埋葬着他所有血缘与法统来源的巍峨陵寝。
夜风吹过松涛,呜咽如泣。
“爹…”一个极其低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从朱棣喉间溢出。这个称呼,穿越了冰冷的君臣父子纲常,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人子的脆弱。“您…看到了吗?老四…坐到这个位置了。” 他抬起头,望着黑黢黢的宝顶,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面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金銮殿上,儿子喊出‘分封必乱’时,您怒发冲冠…儿子知道,那是您毕生心血所系…是您想留给朱家子孙的万世基业…” 他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低沉而缓慢。“宗人府那冰冷的墙壁…儿子对着它,一遍遍问自己,错了吗?难道后世史书所言,尽是虚妄?难道儿子看到的骨肉相残、兵连祸结…都是假的?”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宝城砖石,寒意直透心底。“可…儿子还是反了。带着您口中那‘大逆不道’的见识,反了。从北平到金陵…这一路,多少血?多少命?盛庸、铁铉…还有奉天殿里那三具焦炭…”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儿子…背上了弑侄逼宫的万世骂名!这骂名,洗不脱了!”
“可是爹!”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炽热而痛苦的光芒,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陵墓,直视那沉睡的雄魂。“儿子反的,不是您!儿子反的,是您亲手种下、却终将吞噬您所有儿孙的毒树!是那注定要流尽朱家血脉的‘分封’二字!”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压抑了三年的郁愤、痛苦、决绝,在这一刻对着这沉默的陵墓倾泻而出。
“儿子今日立宗理院,就是要告诉天下,皇权之上,尚有国法!藩王犯法,亦与庶民同罪!儿子裁撤护卫、收归治权、开宗室科举…就是要抽掉藩王作乱的根基!儿子要斩断的,是这轮回不息的骨肉相残!儿子要建的,是一个不再需要依靠叔侄相疑、兄弟阋墙来维持的江山!”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月光下,他的身影在巨大的宝城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顶天立地的孤绝。过了许久,他剧烈波动的情绪才缓缓平复,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比的坚定。
“骂名,儿子背了。血债,儿子记着。但这江山…儿子既然坐了,就要按儿子心中的‘对’来治!儿子要让这大明,不再是您梦中那个依靠藩篱支撑的帝国,而是一个真正铁板一块、法度森严、万民归心的煌煌天朝!一个…能真正传之万世而不衰的江山!” 他像是立誓,又像是宣告,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砸在孝陵寂静的夜空里。
“爹…您在泉下看着。看着儿子…如何把这荆棘遍地的路,走成一条通天大道!” 最后一句,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然。
他缓缓后退一步,整了整微乱的衣襟。脸上所有的脆弱、痛苦、彷徨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属于帝王的、深潭般的平静与威严。他对着朱元璋和马皇后的巨大宝顶,一揖到地,动作缓慢而庄重。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陵道浓重的阴影,向着山下那座灯火初定、百废待兴的京城,迈出了无比坚实的步伐。
夜色更深,孝陵松涛依旧呜咽。只有那方巨大的宝顶,在清冷的月辉下沉默依旧,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一场始于金銮殿叛逆之言、终于孝陵前决然誓言的王朝蜕变,正拉开它最惊心动魄的序幕。属于永乐的时代,注定在旧制度的废墟与革新者的铁腕中,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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