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疫病所,“静室”的空气仿佛被凝固的绝望和刺鼻的药味浸透。张师傅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艰难起伏的胸膛都牵扯着所有人的心弦。那条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右腿,此刻更像是一块腐坏的朽木——深可见骨的创口边缘泛着死气沉沉的灰白,中心区域则翻涌着浑浊的黄绿色脓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臭。紫红色的肿胀已蔓延至腰胯,皮肤紧绷得发亮,皮下隐约可见暗紫色的淤血纹路。他时而陷入深度昏迷,时而在高热的炙烤下发出无意识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呻吟。腋下那根特制的琉璃细管(体温计),酒精柱几乎从未回落,持续灼烧着一个危险的刻度。
李时珍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额头上沟壑纵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死死盯着显微定真镜,镜筒下那片取自创口最深处的脓液样本,此刻正上演着一场令人心胆俱裂的微观战争!视野中,那些曾经被青蒿精粹暂时“冻僵”的“腐毒虫”(细菌群落),如同在死亡泥沼中重新苏醒的恶魔!它们不仅数量再次激增,形态也变得更加狰狞!原本球状的“葡萄串”变得更加紧密,杆状的“蛆虫”扭动得更加疯狂,更可怕的是,视野中出现了大量如同细长毒蛇般、高速螺旋前进的诡异活物(可能是某种毒力更强的螺旋菌或链球菌变种)!它们不仅对青蒿精粹视若无睹,甚至像是在吞噬那些死去的同类残骸,变得更加凶悍!显微镜下无声的喧嚣,是生命正在被无情吞噬的残酷挽歌。
“耐受…不是耐受…”李时珍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难以置信,“是…是换了!是更强的‘虫’!它们在青蒿杀死的尸骸上…长出了更毒的爪牙!”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旁边同样脸色惨白、紧握双拳的王徵,“王学正!青蒿…败了!张师傅…撑不过今夜了!”
王徵的身体晃了晃,扶住冰冷的石台才稳住。他看向条案上,那里摆放着格物院化学所这数日来倾尽全力、在一次次爆炸和浓烟中诞生的“成果”:几个贴着不同标签的琉璃小瓶和小罐。有提炼自雄黄(硫化砷)、颜色如鸡血的粘稠液体,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有以水银反复升华提纯得到的、沉重如银的雪白粉末(粗制甘汞);还有几块颜色或灰白或暗红、质地坚硬、散发着金属腥气的硫磺化合块(初步硫化物)。每一个瓶罐背后,都凝结着化学所学徒的烫伤、熏黑的肺和近乎绝望的汗水。它们都曾在镜下对某些“腐毒虫”样本显示出不同程度的杀伤力,但其剧毒本性,也足以让人望而生畏。
“李院判…没时间了…”王徵的声音干涩,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用哪个?雄黄液?水银粉?还是…硫磺块?”
李时珍的目光如同鹰隼,在那些闪烁着危险光泽的瓶罐间急速扫过。雄黄液毒性猛烈,沾皮即溃;水银粉更是无孔不入,一旦入血,神仙难救…他的目光最终死死盯在一个不起眼的暗红色小陶罐上。那是化学所主事在无数次失败后,尝试将硫磺粉末与少量精炼的桐油混合,再加入微量止血的三七粉,在高温下熬制成的一种奇特的、半凝固的暗红色硫磺膏体。镜下试验时,它对某些杆菌类“腐毒虫”显示出了奇特的“烧灼”效果,毒性相对可控,至少…不会瞬间致命。
“硫磺膏!”李时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其膏!快!烈酒沸水,再清创!刮!刮到见新肉!见血!”
命令如同惊雷!吴有田和几个学徒浑身一颤,看着张师傅那惨不忍睹的创口,再看向那罐散发着硫磺恶臭的暗红色膏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这不是救人,这是在用毒火焚身啊!
“动手!”李时珍厉喝,眼中再无半分迟疑,只有近乎冷酷的决断!他亲自操起那把烧得通红的柳叶刀,再次对准那翻腾着脓液的腐肉深渊!
这一次的清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也更残酷!李时珍的手稳如磐石,刀锋精准地切割掉所有肉眼可见的、失去活性的灰白腐肉,刮匙深入肌理,刮除着那些如同烂泥般的坏死组织。每一次切割、每一次刮动,都带起更多的脓血和碎肉,张师傅的身体在无意识的昏迷中剧烈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嗬嗬怪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混合着血腥气,充斥着整个静室。
创面被清理得如同一个血淋淋的火山口,深可见骨,底部暗红色的肌肉纤维和惨白的骨膜暴露在无影灯下,微微颤动,渗着新鲜的血珠。
“药!”李时珍的声音嘶哑。
吴有田颤抖着双手,用银质药匙挖出那粘稠、散发着刺鼻硫磺与桐油混合气味的暗红色硫磺膏。那膏体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
李时珍接过药匙,没有丝毫犹豫。他不再用毛笔,而是直接用药匙,如同泥瓦匠涂抹灰浆,将厚厚一层滚烫(刚从温水隔层中取出)的硫磺膏,狠狠地、均匀地、不留一丝缝隙地,填塞进那刚刚清创完毕、还在汩汩冒血的创口深处!从骨膜边缘,到暴露的肌束,再到创口的每一道缝隙!深红的药膏覆盖了所有渗血的鲜肉,也覆盖了所有可能潜藏着致命“腐毒虫”的角落!
“呃啊——!” 即使深度昏迷,在硫磺膏接触新鲜创面、释放出强烈刺激性的瞬间,张师傅的身体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爆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惨嚎!整个身体剧烈地挣扎、扭曲,若非被特制的皮带牢牢固定,几乎要翻滚下榻!
静室内外,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惨嚎猛地一缩!王徵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吴有田和学徒们脸色惨白,几欲呕吐。
李时珍却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创口上,死死盯着那被硫磺膏覆盖的区域。药膏接触创面后,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一股带着硫磺味的白烟袅袅升起。新鲜的血液迅速将暗红色的膏体边缘染成更深的紫黑色。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痛苦哀嚎和硫磺的刺鼻气味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张师傅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抽搐和喉咙里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吴有田如同石雕般守在显微定真镜旁,每隔一刻便颤抖着从创口边缘渗出物中取样观察。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突然!在又一次取样观察后,吴有田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战栗:“死…死了!全…全僵了!烧…烧焦了!!”
李时珍和王徵如同离弦之箭扑到显微镜前!
目镜之下,景象天翻地覆!先前那些狰狞蠕动的“微虫地狱”,此刻已化为一片死寂的焦土!所有形态的“腐毒虫”,无论球状、杆状还是那可怕的螺旋状,尽数僵直、扭曲、破裂!如同被无形的烈焰瞬间焚化!视野中充斥着大量破裂的残骸和凝固的脓液基质,再也看不到一丝活物的迹象!硫磺膏那霸道酷烈的“焚毒”之力,在微观世界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有效!!”李时珍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爆发出如同绝境逢生的光芒,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血污,“硫磺焚毒!成了!!”
他立刻扑回榻前,小心地检查创口。虽然肿胀依旧,创面被暗红色的药膏和凝固的血污覆盖,触目惊心,但那刺鼻的腐臭味…竟奇迹般地淡了许多!最重要的是,显微镜下那万千毒虫被彻底“焚灭”的景象,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曙光!
“快!参汤!吊住他的气!注意脉搏体温!”李时珍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创口…保持覆盖!明日再看!”
翌日黄昏,残阳如血,将格物院高耸的檐角染上一层悲壮的赤金。
“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李时珍和王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了出来,脸上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沉重。在外面守候了整整一日夜的朱高炽、夏原吉、金忠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如何?”朱高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李时珍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积压的浊气尽数吐出,才缓缓道:“回殿下,张师傅…性命暂时保住了。”
众人心头一松,但李时珍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丝庆幸瞬间凝固。
“镜下观之,最凶猛的那股‘腐毒虫’…已被硫磺膏尽数焚杀。”李时珍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高热已退至微热,脉搏虽弱,但已有根基。然…”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深切的痛惜:“创口太大,腐毒太深,侵蚀太久…右腿胫骨及周围筋肉…已尽数坏死。为防‘腐毒’死灰复燃,蔓延全身…老夫…已将其右腿…自膝下…截去。”
“截…截去了?!”夏原吉失声惊呼,金忠亦是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早有预料,但当残酷的结果被如此平静地宣之于口,依旧令人心神剧震。
李时珍点了点头,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医者的冷静:“截肢之处,已用烙铁止血,并以烈酒清洗、硫磺膏覆盖。眼下,唯有静养,与天争命。能否熬过‘血热’排异及术后虚弱…尚未可知。”
残阳的余晖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李时珍和王徵布满血丝、沾着血污和硫磺痕迹的脸上,也打在朱高炽沉默的小脸上。静室外的空气,弥漫着硫磺、血腥和药草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沉甸甸的、付出了惨痛代价才换来的短暂安宁。
几乎就在张师傅被截肢的消息传出的同时,一场新的风暴在文华殿偏殿骤然掀起。
这里正在进行一场特殊的“问对”。名义上,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文泰、国子监祭酒周鸿儒等“旧学硕儒”,奉旨向太子朱高炽“请教”格物之学。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披着学术外衣的攻讦!
陈文泰一扫大成殿风波后的颓唐,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手持一份显然是精心准备的奏疏抄本(内容正是格物院关于张师傅截肢的简要通报),声音沉痛而激昂:
“殿下!老臣等惊闻格物院以剧毒硫磺施于伤者之躯,致其肢体残缺,命悬一线!此…此岂是活人之术?实乃戕害生灵之妖法!”
他痛心疾首地指着殿外格物院的方向:“硫磺者,金石剧毒!炼丹家服之暴毙者不知凡几!李时珍、王徵等人,竟以此等虎狼之药,生生焚灼活人肌骨!此非救人,实乃以活人为牲,行其妖术邪法!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更遑论那剖尸验脏、人畜输血、妖镜惑众之举!桩桩件件,骇人听闻,悖逆人伦!如今更有活人残肢之惨剧!此非‘格物’,实乃‘格命’!天降灾异,必应于此!陛下!太子殿下!若再纵容此等妖孽横行,恐非一人之祸,实乃动摇国本,招致上天震怒之滔天大罪啊!老臣泣血恳请,立废格物邪学,严惩李时珍、王徵,以谢天下,以安社稷!”
周鸿儒及几位被拉来壮声势的翰林老臣也纷纷附议,涕泪交加,口口声声“天理人伦”、“祖宗法度”、“上天示警”,字字句句如刀似剑,直指格物院的核心,更将张师傅的截肢惨剧渲染成上天对新学的惩罚!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充满敌意。
朱高炽端坐主位,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他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慌乱或愤怒,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清澈的目光扫过陈文泰手中那份抄报,扫过一张张或悲愤、或痛心、或隐含得意的老迈面孔,最后落在大殿角落阴影里侍立的一个身影上——那是吴有田,他奉命带来了关键之物。
“陈学士忧国忧民,孤心甚慰。”朱高炽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断了陈文泰慷慨激昂的陈词,“然,陈学士口口声声‘天理’、‘人伦’、‘灾异’,却不知这‘天理’究竟何在?这‘灾异’又从何而起?”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如同实质,逼视着陈文泰:“张师傅为格物院鞠躬,身负重伤,旧医束手,判其必死!格物院穷尽心力,输血以续其命,剖创以寻毒源,镜观以求其理!青蒿不效,乃因‘腐毒虫’生变,非药之过,实乃虫之狡!硫磺焚毒,虽酷烈,乃绝境中唯一生路!若无此截肢焚毒之举,张师傅此刻已是一具腐尸!陈学士口中之‘天理’,便是要坐视其死?口中之‘人伦’,便是要任其腐烂流毒,累及妻儿?!”
朱高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至于灾异!孤倒要问!江南水患,流民失所,疫病横行之时,尔等口中之‘天理’何在?‘人伦’何存?太医院束手,病者哀嚎待毙之时,‘灾异’可曾因尔等诵经讲学而消弭半分?!”
他猛地转身,指向殿角阴影中的吴有田:“吴学正!呈上来!让诸位饱学鸿儒,亲眼看看这‘灾异’之源!看看这‘硫磺焚毒’之下,究竟是妖法邪祟,还是格物救命的‘实’理!”
吴有田深吸一口气,强压着面对满殿大儒的紧张,捧着一个覆盖着深色绒布的托盘,走到殿中光亮处。他揭开绒布,露出两台并排放置的显微定真镜。其中一台的载物台上,固定着一片载玻片,上面是取自张师傅截肢前创口深处、未经硫磺处理的脓液样本。另一台,则是取自截肢后、硫磺膏覆盖过的创面边缘渗出物。
“请诸位移步,观镜!”吴有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文泰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本能地想要斥责“妖镜幻术”,但在太子那冰冷目光的逼视下,在满殿死寂的压力下,竟一时语塞。周鸿儒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一名相对年轻、对新学尚存一丝好奇的翰林编修,在死寂中硬着头皮走上前,先凑近了第一台显微镜的目镜。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他如同被蝎子蜇到般猛地后退,脸色煞白,指着镜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恶心。
这反应激起了更多人的好奇和不安。在朱高炽无声的注视下,又有几人被迫或主动上前观看。每一次观看,都伴随着瞬间的僵硬、倒吸冷气、或压抑的干呕!那微观地狱的景象,足以摧毁任何“邪祟无形”的幻想!
轮到观看第二台显微镜(硫磺处理后的样本)时,景象的对比更是触目惊心!死寂的焦土与沸腾的虫豸地狱!无需任何言语解释,那微观世界的残酷真相,以一种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血淋淋地呈现在这些饱读诗书的大儒面前!
朱高炽清澈而冰冷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
“此,便是‘腐毒’!此,便是‘灾异’之源!非关天命,实乃微虫作祟!硫磺焚毒,虽酷烈,虽致残,然终夺回一命!格物之灯,照见真实,纵然前路血火,残阳如血,亦要焚尽腐毒,照出一条活命之路!尔等空谈天理,坐视生民涂炭,又有何面目在此妄言‘灾异’,诋毁活人之术?!”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陈文泰面如死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那些同僚惨白的脸色和躲闪的目光,看着太子那虽稚嫩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身影,看着那两台如同恶魔之眼的黄铜镜筒…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殿外沉沉的暮色,彻底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旧学赖以攻讦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这“格物之眼”和太子冷酷的“实”理,彻底撕得粉碎!残阳如血,映照着殿内一片死寂的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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