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镇，格物验疫室。鲸油灯的光芒被刻意压低，只吝啬地照亮石台上那台沉重的“显微定真镜”和周围几张紧绷如铁的面孔。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硝烟味和绝望的沉重。李时珍、王徵，以及几位核心防疫生，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死死钉在镜筒之后。他们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关节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却浑然不觉疼痛。
石台上，一字排开六个特制的双层琉璃皿。清澈的、不同浓度的“青霉灵”提萃液，如同稀释的翡翠琼浆，静静地躺在皿底。而在每个琉璃皿的中心，都悬浮着极其微小的一滴——取自濒死士兵张猛腋下肿核的、饱含万千“血瘟妖虫”的浓黑脓血！那脓血在清澈的药液中，如同坠入净水的墨滴，缓缓晕开不祥的暗影。
李时珍的手，干燥、稳定，如同最精密的机括。他小心翼翼地操作着，用极其纤细的琉璃吸管，将不同浓度的“青霉灵”药液，极其缓慢地注入对应的脓血样本之中。每一次注入，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药液与脓血交融的刹那，视野内，那地狱绘卷般的妖虫世界，骤然掀起狂澜！
“快！记录！”李时珍的声音嘶哑紧绷，眼睛死死贴在目镜上，不敢眨动分毫。
王徵和一名防疫生立刻俯身于备用的显微定真镜，另一人飞速铺开纸笔，准备描绘。
镜中景象，瞬息万变！
最低浓度的药液注入后，那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黑色妖虫（鼠疫耶尔森菌）仅仅像是被投入温水的鱼群，躁动了一下！粗短的“钉形”妖虫（两极浓染杆菌）扭动得更为剧烈，细小的“沙砾”状妖虫（球杆状菌）依旧疯狂地增殖、涌动！视野所及，黑色的死亡之潮，汹涌澎湃，毫无衰减之势！药液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分有效的涟漪。
“无效！”王徵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妖虫…毫无反应！甚至…似乎更活跃了？”
李时珍咬紧牙关，下颌线绷成坚硬的棱角：“下一浓度！”
中等浓度的“青霉灵”注入！这一次，变化出现了！视野边缘，一些最为细小的“沙砾”状妖虫，其疯狂涌动的势头似乎被无形的力量遏制了一瞬！它们的形态开始变得模糊、扭曲，仿佛被投入滚烫的沙子，表面出现了细微的溶解迹象！然而，这微弱的“杀伤”仅仅持续了不到半刻！那些粗壮的“钉形”妖虫猛然爆发出更强的“活性”，它们疯狂地扭动、聚集，甚至如同有意识般，将那些濒临溶解的细小妖虫残骸吞噬、融合！片刻之后，黑色的妖虫浪潮再次汹涌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稠密、更加疯狂！那吞噬融合的景象，如同地狱恶魔在分享盛宴，令人头皮发麻！
“吞噬…融合…更…更强了？！”记录的防疫生手一抖，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团污迹，声音带着哭腔，“院判！它们在…在适应？！在…进化？！”
“闭嘴！继续！”李时珍低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将最高浓度的“青霉灵”药液，狠狠注入最后一份脓血样本！
这一次，变化更加剧烈！高浓度的药液如同无形的烈焰，瞬间席卷了整个视野！大片大片的妖虫，无论大小形态，在接触药液的刹那，如同被投入滚烫的油锅，剧烈地扭曲、膨胀、继而“噗”地一声爆裂开来！化作无数细碎、浑浊的黑色渣滓！视野中央，瞬间被清空了一大片！
“有效！杀死了！”王徵几乎要欢呼出来！
然而，欢呼尚未出口，异变陡生！那些位于视野边缘、未被药液直接冲击到的“钉形”妖虫，仿佛被同伴的死亡彻底激怒！它们形态骤然改变，原本粗短的身体疯狂拉长、变细，如同化为无数条带着尖刺的黑色毒蛇！这些“毒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缠绕、融合！几个呼吸间，竟在脓血的粘稠背景里，凝聚出数个极其微小、但结构诡异复杂的“黑色堡垒”！
这些“堡垒”由无数变异的妖虫紧密构筑而成，表面布满尖刺般的凸起，牢牢地抵御着高浓度“青霉灵”的侵蚀！药液冲刷其上，只能带走最外围零星的“碎屑”，而堡垒本身，在药液的浸泡下，竟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更加深邃的幽光！仿佛在淬炼，在…新生！
“堡垒…抵抗…它们在…构筑防线？！”李时珍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眼前这微观世界的战争，其残酷与诡谲，远超他的想象！这“血瘟妖虫”不仅凶戾，其顽强的生命力和恐怖的适应性，简直如同拥有智慧的地狱魔军！“青霉灵”，这曾斩杀霍乱弧虫、破开“腐粮引”迷雾的格物利刃，面对这更加古老、更加凶残的疫魔，竟…力有不逮！甚至可能…在催生更可怕的变种！
“完了…” 一名年轻的防疫生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面无人色。验疫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鲸油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如同为希望敲响的丧钟。
大同镇外的世界，在朱高炽“死域令”的雷霆之下，已然化作一片肃杀的人间绝域。
通往大同的各条驿道、山间小路，被京营和卫所士兵用巨木、荆棘、深沟彻底截断，筑起了一道道死亡的藩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兵们脸上蒙着厚厚的浸药布巾，只露出布满血丝、充满警惕与恐惧的眼睛。长枪如林，弓弩上弦，冰冷的箭头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任何试图靠近封锁线的活物，无论是惊慌失措的流民，还是慌不择路的野兔，迎接它们的只有一轮又一轮毫不留情的攒射！
“大人！大人开恩啊！” 一个距离封锁线尚有百丈的破败小村庄外，衣衫褴褛的村民跪倒一片，对着高坡上骑在马背的北直隶总督亲信将领哭嚎哀求，“我们没病！真的没病！放我们出去吧！家里娃儿快饿死了啊！” 哭声凄厉，撕心裂肺。
那将领面罩下的脸毫无表情，只有冷酷的命令：“‘死域令’下，百里绝地！靠近封锁线者，死！放箭！”
嗡——！
箭矢如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进村民前方的土地，激起一片尘土！警告的意味，冰冷刺骨。哭嚎声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呜咽。
更远处，执行“三光”政策的队伍如同移动的毁灭风暴。浑浊的溪流被生石灰投入，瞬间沸腾翻滚，白色的烟雾带着刺鼻的气味冲天而起，水中的鱼虾翻着白肚浮起。成堆的草料、粮秣被泼上火油，烈焰腾空，浓烟滚滚，焦糊味弥漫数里。士兵们戴着厚厚的手套，用滚烫的开水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烟，疯狂地灌入田埂、屋角每一个可疑的鼠洞。凄厉的鼠类尖叫声在洞内响起，很快又归于沉寂。挖出的鼠尸被迅速投入填满生石灰的深坑，如同埋葬着不祥的诅咒。
“烧！都烧干净！一只耗子也不许留！” 督战的军官声嘶力竭，眼中是执行铁律的疯狂。家园在火焰中化为废墟，田野在毒烟中成为死地。执行命令的士兵麻木地挥舞着工具，眼神空洞，只有被浓烟熏出的泪水无声流淌。空气中弥漫着生石灰的燥烈、硫磺的刺鼻、焚烧的焦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象征着绝对死亡的气息。
一处被怀疑有鼠患的村落，迎来了最彻底的“净化”。士兵们粗暴地驱赶出哭喊的村民，将整座村庄泼上火油。火把投入的瞬间，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吞噬了茅屋、篱笆、乃至村民仅存的一点家当。火光映照着村民扭曲绝望的脸庞，也映照着士兵们被面巾覆盖下、那执行命令时近乎崩溃的神经。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里长，挣脱了士兵的阻拦，踉跄着扑向自己熊熊燃烧的祖屋，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我的家…祖宗牌位啊！天杀的瘟疫！天杀的…” 他的哭嚎戛然而止，身影被翻滚的烈焰和浓烟吞没。
执行“死域令”的军官别过脸，面巾下传来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他猛地抽出佩刀，狠狠劈向身边燃烧的木桩，火星四溅，嘶吼道：“继续！下一个！奉太子令！绝疫！绝地！绝生！违令者——斩！” 声音在焦灼的空气中回荡，带着铁血的残酷和无法言说的悲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在绝望的焚烧与隔绝中，正一步步滑向更深的死寂。
金陵，秦淮河畔，“醉月轩”密室。
窗外的桨声灯影、靡靡之音，与室内压抑的阴谋气息格格不入。顾炎依旧一身半旧青衫，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捻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那粉末带着刺鼻的石灰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
“嗯，成色尚可。”顾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粉末放回桌上的油纸包。油纸包旁，赫然还放着几根干瘪发黑、沾着泥土的…老鼠尾巴！
“顾老放心，”一个粮商打扮、眼神却透着市侩与狠厉的中年人低声道，“大同那边传回消息，咱们的人，花大价钱买通了负责‘三光’里‘灭鼠埋尸’环节的几个底层军需小吏。这掺了‘料’的石灰，已经混进了好几批运往军营和城西尸场消毒用的生石灰里！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他指了指那几根老鼠尾巴，脸上露出一丝阴毒的笑意，“都是特意从病死的瘟鼠身上割下来的，沾满了‘血瘟’的‘精华’！”
另一个粮商补充道：“顾老妙算！那些丘八只知埋头泼洒石灰，哪会细看？石灰混入疫鼠残骸，铺洒在营房地面、尸场周围…嘿嘿，那‘疫气’非但杀不灭，反而借着石灰粉尘，飘得更远！沾染的人更多！李时珍那帮妖人，纵有妖镜，又能如何？他们防得住活人，防得住这无处不在的‘石灰疫粉’吗？”
顾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神深如寒潭，不起波澜：“做得好。切记，痕迹要干净。那几个小吏，待此事了结，寻个由头，让他们‘意外’死在疫区便是。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碾死几只蚂蚁。
“只是…” 第一个粮商脸上露出一丝忧虑，“顾老，太子那边…反应太烈了！‘死域令’，封锁百里，沿途格杀勿论！锦衣卫的缇骑四出，到处抓人！听说北边因为煽动焚尸和传播流言，已经掉了上百颗脑袋了！咱们在大同的人…”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顾炎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掌控一切的漠然，“朱高炽小儿，越是酷烈，越显其心虚气短！他怕了！怕疫魔，更怕人心！他杀的人越多，流的血越多，大同镇内外的怨气就越重！这怨气，便是瘟神最好的祭品！”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秦淮河上画舫流彩，笙歌隐隐。他深吸了一口湿润微凉的空气，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让大同那边的人，继续煽风点火！就借着这‘死域令’的惨状，告诉那些绝望的边军和百姓：看！这就是格物院妖人带来的‘天罚’！太子不惜焚村灭户，也要保那妖镜！他们眼中，只有妖术，何曾有半分活人性命？！唯有焚尽一切污秽，以香火虔心禳解，方能得瘟神宽宥！告诉他们…下一次焚尸，不仅要烧死人，更要烧了格物院那帮妖人带来的…妖镜和秽药！”
窗外的光影在他清癯却冰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秦淮河的繁华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只映出一片比瘟疫更阴寒的算计。瘟疫是天灾，而他手中的毒计，却是精心调配、直指人心的人祸。他要借这“血瘟”的尸山血海，彻底将格物院钉死在“亵渎天地、招致灾殃”的耻辱柱上，更要让那东宫小儿，在瘟疫与民怨的双重烈火中，焦头烂额，威信扫地！
大同镇，重症疠所。
张猛躺在散发着浓重药味和死亡气息的草席上，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破碎的风箱，带出暗红发黑的血沫。腋下和股间的肿核已经溃烂流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黑紫色的斑块爬满了他的脖颈和胸膛，如同死亡的藤蔓正在收紧。意识在灼热的高温和刺骨的寒冷中交替沉浮，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沉入无边的黑暗泥沼。
“…张猛！张猛兄弟！”一个模糊而焦急的声音穿透迷雾，在耳边响起。
张猛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看到李时珍那张布满疲惫、血丝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脸。他手中拿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琉璃瓶，里面是几滴浑浊的液体。
“兄弟…镜…镜下…看了…那‘青霉灵’…对…对你身上的…‘虫’…有…有点用…但…不够…”李时珍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巨大的愧疚，“这…这是…最高…浓度…提纯…最后…一点…干净的…药了…你…愿不愿…赌一把？”
赌？
张猛浑浊的瞳孔微微转动。他看到了李院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绝望。他也看到了旁边王徵学正惨白的脸色，以及防疫生们手中那空空如也的药箱。营房里其他病患垂死的呻吟、咳血的嘶鸣，如同潮水般涌入耳中。
他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想笑，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赌？他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输的？家？早就没了。命？阎王爷的帖子就在手里攥着呢。他这条烂命，如果能替袍泽兄弟们…替后面的人…蹚出一条哪怕只有一线光的路…值了！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沉重的头颅。浑浊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
李时珍的手猛地一颤，眼中瞬间涌起水光，又被他狠狠逼了回去。他不再犹豫，极其小心地，用最细的银针，蘸取了瓶内那浑浊的药液——那是经过反复失败后，用最后一点未被污染的“青霉灵”原料，在极其简陋条件下，冒着炸炉风险紧急提纯出的、浓度远超以往、却也蕴含着未知剧毒风险的“终极之药”！
针尖，带着整个格物院、整个大同镇、乃至九边无数生灵最后的、微渺的希望，极其精准地，刺入了张猛溃烂腋下那如同黑色心脏般搏动的肿核深处！
药液注入的瞬间，张猛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恐怖嘶鸣！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痉挛，皮肤下的黑紫色斑块如同活物般疯狂蠕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到极限，瞳孔深处，似乎有万千黑色的妖虫在疯狂扭动、嘶嚎！
“张猛！”李时珍和王徵同时扑上去按住他痉挛的身体，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失败了吗？这最后的“青锋”，不仅未能斩魔，反而成了催命的毒剂？！
剧烈的痉挛持续了足足十息！就在李时珍几乎要绝望松手之际，张猛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骤然瘫软下去！那恐怖的嘶鸣也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李时珍颤抖着手，探向张猛颈侧。指尖下…竟传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搏动！虽然依旧滚烫，但那狂暴如同即将爆裂的脉搏…似乎…似乎平缓了一丝丝？
张猛涣散的眼神艰难地聚焦，看向李时珍，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声音：
“…热…好像…退…退了一点点…里面…里面…好像…不…不疼了？” 声音断断续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疠所！
李时珍和王徵的身体同时僵住！一股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更深沉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们紧绷的神经！药…有效？！但这效果是真实的曙光…还是死亡降临前…最后的幻觉？那镜中构筑起黑色堡垒的恐怖妖虫…真的…被这终极的“青锋”…刺穿了吗？
希望的火苗，在尸骸与绝望的灰烬中，以一种无比惨烈的方式，重新燃起了一缕微光。然而，这缕光，是否能穿透顾炎布下的“石灰毒瘴”和焚尸的浓烟？是否能抵挡住镜中那妖虫疯狂构筑的“地狱堡垒”？格物院的剑，已刺入魔躯，然胜负，犹在未定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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