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臣…尽力了…”,如同断弦的最后余响,耗尽了李时珍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他染血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后软倒。视野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耳边朱棣那惊怒的咆哮、王徵绝望的呼喊、殿内的混乱嘈杂…所有声音都急速远去、扭曲,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嗡鸣。
只有手臂上那道被琉璃碎片割开、又被自己粗暴撕裂的伤口,还残留着一点滚烫的、尖锐的痛楚,像黑暗中唯一的锚点,维系着他意识不至于彻底沉沦。
黑暗粘稠如墨,沉重如铅。李时珍感觉自己正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无数破碎的画面在意识深处翻涌:奉天殿上飞溅的琉璃碎片,反射着帝王暴怒的面容;太子腋下那疯狂蔓延、吞噬一切的墨黑菌丝;王徵模糊视野中那蠕动的、相互吞噬的黑暗;自己鲜血滴落,菌丝枯萎的瞬间…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生命被疯狂抽离的虚弱与冰冷。
炽儿…太子殿下…血…我的血…不够了…
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残存的意识。
* * *
东宫寝殿。
时间在李时珍倒下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李院使!”
“快!扶住他!”
“脉息…脉息弱不可察了!”
惊呼声、混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太医们如同被驱赶的羊群,一部分人惊恐地扑向气息奄奄的太子,另一部分则手忙脚乱地试图接住瘫倒的李时珍。王徵离得最近,他一个踉跄扑过去,用自己同样虚弱不堪的身体垫住了李时珍下坠之势。入手处一片湿冷粘腻,全是血!李时珍的手臂、掌心、甚至前襟,都已被他自己和太子的血浸透!
“李兄!李兄!撑住啊!” 王徵嘶声喊着,眼镜破碎的双眼努力聚焦,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色人影。他颤抖的手摸索着去探李时珍的鼻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朱棣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眼睁睁看着李时珍倒下,看着那具刚刚还在用自己的血与疫魔搏杀的身躯瞬间失去所有生气,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惊怒、恐惧和巨大荒谬感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帝王的心防!这个臣子…这个被他斥为“妖言惑众”、其赖以存身的格物之眼被他亲手砸碎的臣子…此刻却为了救他的儿子,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倒在了他的面前!
“废物!都是废物!救他!给朕救活他!” 朱棣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困兽,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太监,几步跨到李时珍身边,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冰冷地砖上的血迹。他看着李时珍那张因失血过多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蜡色的脸,看着那紧闭的双眼和微弱到几乎停滞的呼吸,一股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并非仅仅因为李时珍是救太子的唯一希望,更因为一种…一种连他自己都拒绝深究的、沉重的亏欠!
太医们连滚爬爬地围拢过来。止血!参汤!金针吊命!所有能用的手段瞬间被招呼到李时珍身上。他的手臂被层层包扎,参汤被强行撬开牙关灌入,金针刺入几处大穴。然而,那死灰的脸色和微弱的脉搏,并未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失血实在太多了!两次割腕取血,伤口崩裂,再加上心力交瘁,已是油尽灯枯之兆!
“陛下…李院使…失血太过…元气大伤…恐…恐回天乏术啊…” 为首的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放屁!” 朱棣双目赤红,一脚将那太医踹翻在地!他环顾四周,看着这群束手无策的“国手”,看着榻上气息同样微弱、创口墨黑仍在缓慢扩散的太子,再看看地上如同死去的李时珍…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滔天的暴怒几乎要将他撕裂!难道…难道他朱棣,一代雄主,今日竟要眼睁睁看着救自己儿子的功臣血尽而亡?!看着自己的儿子也…
不!绝不!
“血!用朕的血!”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朱棣混乱的脑海!既然李时珍的血能压制那疫魔,既然他是为了救炽儿流尽鲜血…那朕的血呢?!朕乃天子!真龙之血!难道还不如一个臣子?!
这念头一起,便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理智!巨大的、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混合着对儿子性命的极度焦虑,以及对眼前这惨烈牺牲的某种扭曲的补偿心理,让他做出了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决定!
“取刀来!” 朱棣的声音低沉而狂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猛地一撸自己玄色龙袍的右臂衣袖,露出了结实的小臂。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夏原吉、金忠等重臣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一片,声音带着哭腔!天子之躯,岂能自伤?!龙血岂能轻流?!这简直是亘古未闻的逆伦之举!
“陛下!龙体关乎社稷!岂可自损!” 金忠老泪纵横,死死抱住朱棣的腿。
“滚开!” 朱棣暴怒地一脚踢开金忠,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朕的儿子要死了!救他的功臣也要死了!社稷?!朕的炽儿就是社稷!李时珍的血能救他,朕的血为何不能?!再敢阻拦者,立斩!”
那森然的杀意,瞬间冻结了所有劝阻的声音。连被踢倒在地的金忠,都只能绝望地看着。
一名锦衣卫百户脸色惨白,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解下腰间的佩刀,颤抖着呈上。
朱棣一把夺过那柄狭长锋利的绣春刀!冰冷的刀柄入手,带着铁器特有的寒意。他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紧握右小臂,右手倒握刀柄,锋锐的刀尖对准了自己小臂内侧青筋微微隆起的皮肤!
“陛下——!” 夏原吉发出一声泣血的悲鸣,重重叩首,额头瞬间一片青紫。
朱棣充耳不闻。他那双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手臂上跳动的血脉。帝王之血?真龙之血?此刻在他心中,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疯狂的念头——救活炽儿!救活这个为了炽儿流尽鲜血的臣子!哪怕…用他朱棣自己的血去填!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
锋利的刀尖狠狠刺入皮肉,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瞬间涌出,沿着刀锋流淌,滴落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剧痛传来,朱棣的眉头猛地一蹙,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但他握刀的手却稳如磐石!他甚至将刀锋又向下压了压,让那伤口更深,鲜血涌得更快!
“拿…拿碗来!接住!” 朱棣的声音因剧痛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不容置疑。
一个太监几乎是爬着递过来一只干净的玉碗。那鲜红、温热的帝王之血,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威压,一滴滴、一串串地落入洁白的玉碗之中,迅速汇聚成一汪触目惊心的猩红!
“给…给太子灌下去!” 朱棣忍着痛,声音嘶哑地命令。他首先想到的,依旧是自己的儿子。
太医们吓得魂不附体,却又不敢违逆。一名太医颤抖着接过那盛着龙血的玉碗,在朱棣如同实质的目光逼视下,用银匙撬开太子紧闭的牙关,极其小心地将那温热的鲜血一点点喂入。
朱棣的目光死死锁在太子的脸上,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然而…片刻之后,朱高炽的呼吸并未明显好转,腋下那墨黑色的创口边缘,菌丝的蠕动似乎…也并未如李时珍鲜血浇灌时那般剧烈收缩枯萎?!效果…微乎其微!
朱棣眼中的希望之光瞬间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暴怒和一种被命运戏弄的荒谬感!为什么?!为什么朕的血不行?!难道这所谓的真龙之血,竟真不如一个臣子?!
“废物!没用的东西!” 他猛地将怒火倾泻到那群太医身上,随即,那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目光,猛地转向地上气若游丝的李时珍!
还有他!还有这个臣子!他的血有用!必须救活他!只有他活过来,炽儿才有救!
“剩下的血!灌给他!快!” 朱棣指着李时珍,几乎是咆哮着下令!他自己则粗暴地撕下里衣的布条,草草裹住手臂上仍在渗血的伤口,任由那象征无上权威的龙袍衣袖被染红。
太医们彻底懵了。给太子灌龙血已是亘古奇闻,现在…还要把这龙血灌给一个垂死的臣子?!这…这简直颠覆了所有人伦纲常的认知!
“聋了吗?!” 朱棣的咆哮如同惊雷。
无人再敢迟疑。那剩下的半碗犹带温热的帝王之血,被小心翼翼地灌进了李时珍的口中。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寝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个生死悬于一线的人身上——榻上的太子,地上的李时珍。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突然!
王徵一直紧紧抓着李时珍染血衣袖的手,猛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搏动!来自李时珍的手腕脉搏!
“动…动了!李兄的脉…跳了一下!” 王徵失声喊道,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颤抖!
几乎在同一瞬间!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呻吟,从李时珍干裂苍白的唇间逸出!他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艰难地、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没有睁开,但那灰败死寂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活了!李院使…有反应了!” 太医们惊喜交加地喊道,仿佛看到了神迹!
朱棣紧绷如岩石的身体,在这一刻,难以抑制地晃了晃。他死死盯着李时珍那张开始恢复一丝血色的脸(尽管那血色微弱得可怜),又猛地看向榻上的太子——太子的呼吸,似乎也…稍微平稳了一丝?虽然创口的墨黑并未消退,但那种急剧恶化的趋势,似乎…暂时停滞了?
龙血…并非无效?还是说…是李时珍被龙血吊住一口气带来的微弱影响?朱棣混乱的脑海中一片轰鸣。
然而,就在这时!
一直趴在李时珍身边、双手沾满了他和太子血迹的王徵,身体猛地一震!他模糊的视野里,原本一片混乱的血污,此刻因为角度和光线,出现了一幕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景象!
在他自己沾满血污的右手手背上,有几滴早已半干涸、属于李时珍的鲜血。而在这些血渍的边缘,极其偶然地,粘附了极其微量的、从太子创口清理下来的、尚未被“噬菌种”完全吞噬的旧疫魔灰烬碎屑!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混杂。
但此刻,在鲸油宫灯斜射过来的强光下,王徵那高度近视、却因极限专注而异常“敏锐”的模糊视野里,那几点微小的血与灰烬的混合物边缘…似乎…正在发生某种极其缓慢、却清晰无比的变化!
李时珍那半干涸的鲜血,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正极其缓慢地…“侵蚀”着紧邻的、属于太子创口的旧疫魔灰烬碎屑?!
不是菌丝吞噬菌丝的那种疯狂蠕动,而是一种更基础、更深层的…“溶解”和“渗透”!
那灰烬的碎屑,在李时珍血液的边缘,正一点一点地失去其原有的灰白颗粒结构,变得…模糊、软化,仿佛正在被血液“同化”?!
这个发现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王徵的脑海!一个石破天惊、足以颠覆所有认知的念头,带着让他浑身战栗的寒意和一丝绝望中的狂喜,猛地炸开!
“血…灰烬…同源?!” 他失声喃喃,声音虽低,却如同鬼魅的低语,瞬间穿透了寝殿内嘈杂的抢救声和朱棣沉重的喘息!
“什么?!” 朱棣猛地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状若癫狂的王徵。
王徵猛地抬起头,破碎镜片后的双眼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他指着自己手背上那微小的血灰混合物,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形:
“陛下!看!李院使的血!太子的灰烬!它们…它们在融合!李院使的血…在‘溶解’那灰烬!这…这绝不是偶然!臣…臣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为何李兄的血能克制疫魔!为何灰烬疗法最初有效,却终被‘噬菌种’所破!”
他语无伦次,却字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朱棣和所有听到的人心头!
“灰烬…那灰烬…本就是焚烧疫魔尸骸、焚烧染疫血肉所得!其根基…是疫魔本身!更是…更是被疫魔侵蚀过的人体精元所化!而李兄…李兄的臂上旧创!” 王徵猛地指向李时珍被层层包扎的手臂,“当初为救太子,剜肉成疮!那块血肉,正是最早接触、并抵抗过疫魔邪毒之物!它被焚烧成灰,用于太子疗伤!其性…其性已与疫魔、与太子之躯…有了某种…某种同源之连!”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连抢救的动作都停滞了。只有王徵那如同疯魔般的嘶喊在回荡:
“李兄今日之血,源于其体!其体…曾纳疫魔邪毒而不死!其血…其血中便蕴含了对抗那邪毒、甚至…甚至‘理解’那邪毒的…‘元质’!此‘元质’…与焚烧其自身疫肉所成的灰烬…同源同根!故其血…可伤疫魔!可…可融灰烬!”
“而那‘噬菌种’!其凶戾,在于能吞噬旧疫魔!能侵蚀旧灰烬!为何?!因为它本身…或许就是疫魔在吞噬、融合了…融合了太多如太子体内这般、由李兄血肉所化之灰烬后…异变而生的…孽种!它吞噬旧疫魔,是在掠夺力量!它侵蚀灰烬,是在…是在寻找同源的‘元质’!它在…它在以灰烬为食粮…进化!”
王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真相的绝望与悲怆:
“陛下!李兄之血,非药!乃…乃‘活烬’!乃以自身为炉,炼化邪毒、对抗邪毒后所余之…不灭余烬!其性与太子体内那焚烧李兄疫肉所成之灰烬…同源!故能共鸣!故能压制!而陛下您的龙血…” 他艰难地顿住,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帝王之血,尊贵无匹,却与这源于李时珍血肉、与疫魔纠缠的“活烬”之血,毫无同源之连!如同水火,难相作用!
“灰烬…同源…活烬…” 朱棣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如同梦呓。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被布条草草包裹、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看着那渗出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龙血。再看向地上,李时珍那刚刚被灌下龙血、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生机的身躯,和他手臂上那道为了救自己儿子而撕裂的、曾经剜肉成疮的旧创…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席卷了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
他自以为掌控一切,生杀予夺。他砸碎了洞穿幽冥的格物之眼,斥其为妖物。他视臣子如蝼蚁,予取予求。然而此刻,真相却以最残酷、最讽刺的方式摊开在他面前——能救他儿子性命的,不是他的无上权威,不是他的真龙之血,而是这个被他轻视、被他伤害的臣子,以其血肉为炉,历经疫魔淬炼而生的…“活烬”!
他刚刚灌入李时珍口中的龙血,更像是一个绝大的讽刺!一个帝王,用自己的血,去喂养一个臣子体内那源于自身牺牲的、对抗疫魔的“火种”!
帝躬饲魔?
饲的,是那无形疫魔?还是…这由他一手造就、由臣子血肉炼成的…活着的灰烬?
朱棣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灰败如金纸。他猛地抬手,扶住冰冷的殿柱,才勉强稳住身形。手臂上自伤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痛楚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气息微弱的太子,最终落在李时珍那张苍白却似乎蕴藏着不屈生机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惊骇,有茫然,有被颠覆认知的剧震,有对自身无知的恐惧,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的、如同山岳般的…敬畏。
对这以血肉饲魔、炼就不灭“活烬”的医者的…敬畏。
寝殿内,鲸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将帝王扶柱而立的孤独身影和地上医者染血的身躯,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交织成一幅诡异而沉重的图景。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中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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