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我又活了。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房梁上结的蜘蛛网,脑子里空空荡荡。
小桃的哭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忽远忽近。
“主子,您别吓奴婢啊……呜呜呜……这是天大的恩典,您怎么就……”
恩典?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我慢慢撑着地,坐了起来。
屋子里,那盘被皇帝吃剩下的酱肘子,还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油腻的汤汁已经凝固,泛着一层白。
看起来,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又冷,又脏,又绝望。
“主子,您要出头了!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咱们了!”小桃见我醒了,赶紧爬过来扶我,脸上还挂着泪,眼睛却是亮的。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出头?
皇帝走后,这晚晴轩就像一个被扔进滚油里的冰块。
外面看起来静悄悄的。
可我知道,整个后宫,都炸了。
我能想象得到,那些平日里连正眼都瞧不上我的妃嫔,此刻正在她们华丽的宫殿里,咬牙切齿地念着我的名字。
林素言。
一个入宫十年,连皇帝长什么样都快忘了的废物。
一个在贤妃的立威宴上,不知死活搅局的蠢货。
现在,却一步登天,成了三皇子的养母。
她们会怎么想?
她们只会觉得,我之前十年的默默无闻,全都是装的。
我的愚蠢,我的胆小,都是我用来麻痹所有人的面具。
我是一个心机深沉到了极点,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布了十年大局的怪物。
贤妃不会放过我。
皇后不会容下我。
整个后宫,都将是我的敌人。
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男人的一句话。
他甚至不需要给我定罪。
他只需要轻轻一抬手,把我放到这个位置上,就自然有无数只手,会争先恐后地把我撕成碎片。
这比杀了我,高明得多。
也残忍得多。
“主子,您喝口水吧。”小桃端来一杯水。
我没接。
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那盘酱肘子面前。
我把它端起来,走到门口,用尽全身力气,把盘子连着里面的东西,一起狠狠砸在了院子里的石板上。
哐啷——
刺耳的碎裂声,划破了夜空。
小桃吓得尖叫一声。
我看着满地的狼藉,那曾经让我魂牵梦绕的美味,此刻却让我恶心得想吐。
我不会再吃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这东西。
就在我发疯的时候,院门外,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这一次,没有火把,没有仪仗。
只有一个提着宫灯的老太监,领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院门口。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我的催命符,来了。
那老太监我认得,是皇后宫里的总管,李公公。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在我身上刮来刮去。
“林主子,”他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圣意已下,三皇子殿下,以后就由您照料了。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老奴,务必将殿下安安全全地送到您这儿。”
他特意加重了“安安全全”四个字。
这是警告。
是告诉我,这孩子在我这里要是掉了一根头发,皇后第一个就不会饶了我。
我哆嗦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的视线,越过李公公,落在了他身后的那个孩子身上。
那就是三皇子,裴昭。
今天下午在缀锦亭,我离得远,没看清。
现在,他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
他真的很瘦小,穿着一身半旧的皇子常服,那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他的脸很白,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白色。
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冷。
“殿下,给林主子请安吧。”李公公转身,对着那孩子说道。
那孩子,慢慢地,抬起了头。
在看到他那张脸的瞬间,我的呼吸,停住了。
他长得很好看,是一种超越了年龄的,精致的好看。
眉眼像极了他的生母,那个曾经艳冠后宫的舒贵妃。
可那双眼睛……
那不是一个九岁孩子该有的眼睛。
里面没有天真,没有好奇,甚至没有恐惧。
那里什么都没有。
像两潭深不见底的,结了冰的湖水。
他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
他不是在看一个未来的养母。
他是在看一个物件,一个敌人,一个即将要和他朝夕相处,却不知是善是恶的,陌生人。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这个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
李公公似乎很满意我这副被吓傻了的样子,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主子,人,老奴就交到您手上了。殿下身子弱,又刚没了生母的照拂,您啊,可得尽心。”
他说完,也不等我回话,转身就走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我,小桃,还有这个新来的小祖宗。
三个人,三种死寂。
小桃哆哆嗦嗦地站在我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僵在原地,和他对视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该说什么?
说“殿下饿不饿”?
还是说“殿下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
别开玩笑了。
我这里算什么家?
一个连我自己都嫌弃的狗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不动,我也不敢动。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感觉,我不是接回来一个皇子。
我是接回来一个祖宗,一个债主。
一个活生生的,会走会看会说话的,催命符。
终于,我受不了这种诡异的安静了。
我往前挪了一小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殿……殿下……”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天晚了,要……要不要先,喝口热水?”
我说完,就后悔了。
我这里哪有什么好茶叶,只有最粗劣的茶梗。
他一个皇子,怎么可能喝那种东西。
他果然没说话。
只是那双眼睛,又冷了几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跳梁小丑,在他面前表演着拙劣的戏码。
我窘迫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
就在我准备放弃,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他开口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
清冷,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沙哑。
“就是那个用一盘枣花糕,收买人心的林贵人?”
轰——
我的脑子,炸了。
他……他说什么?
收买人心?
我什么时候收买人心了?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看他被贤妃欺负……
我只是……看他可怜……
我的善意,在他眼里,竟然成了“收买人心”的手段!
我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了。
这个孩子,他什么都懂。
他知道后宫的险恶,他知道人心的叵测。
他知道我今天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在问我。
他是在告诉我,他看穿了我。
看穿了我的“别有用心”。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我完了。
皇帝误会我,把我架在火上烤。
现在,连这个我要“抚养”的孩子,都认定我是个工于心计的恶毒女人。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我不是……我没有……”
可那话语是那么苍白无力。
他会信吗?
不会。
没有人会信。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
却也隔着,我永远也跨不过去的,猜忌与深渊。
我突然觉得好累。
前所未有的累。
我不想争,不想斗。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吃我的饭,睡我的觉,等死。
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我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
算了。
随他怎么想吧。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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