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整个承恩殿,大得吓人,也空得吓人。
刚才还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转眼就散得干干净净。
偌大的正殿,只剩下我和裴昭。
还有无边无际的,让人心头发慌的安静。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卷明黄色的圣旨。
丝绸光滑,绣工精致,边角还坠着温润的玉石。
真好看。
也真沉。
压得我手腕发酸,更压得我喘不过气。
“母妃。”
裴昭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我抬头看他。
他小小的个子,站在巨大的蟠龙柱旁,显得更瘦弱了。
可他的眼神,却一点都不弱。
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迷茫,只有一片看透了什么的平静。
“您累了。”
他说的是陈述句。
我累。
我当然累。
心累。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我想骂他,你这个小王八蛋,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想哭,我想抓着他的领子问他,我只想混吃等死,我招谁惹谁了。
可看着他那张过分冷静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最后,只挤出来一句。
“我那锅桂花糖藕,要凉了。”
裴昭愣了一下。
随即,他那张紧绷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笑了。
那笑意里,有无奈,有纵容,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暖意。
“凉不了。”
他走过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
“儿臣已经打点好了,晚晴轩里您惯用的那些东西,特别是小厨房里的,一件都不会少,都会挪过来。”
他的话,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安慰。
反而让我的心,沉得更快了。
挪过来?
挪到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来?
我的晚晴轩,那个我住了十年,虽然又小又破,但每一块砖缝里都塞着我安全感的地方,就这么没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掌事姑姑锦书,带着两个小宫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走了进来。
“主子,奴婢已经让人备好了热水,您看是先沐浴,还是先看看寝殿?”
她的声音,恭顺得滴水不漏。
看我的眼神,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探究。
她在观察我。
观察这个新出炉的,一步登天,踩着贤妃上位的“惠嫔”。
她想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是耀武扬威,还是安抚人心。
我看着她,只觉得烦。
“寝殿在哪?”
我不想沐浴,我只想找个地方躺下,装死。
“主子这边请。”
锦书立刻在前面引路,脸上笑开了花。
我被簇拥着,穿过正殿,走向后方的寝殿。
脚下的地毯,又厚又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把人所有的力气都吸走了。
两边的墙壁上,挂着我看不懂的名家字画。
角落里,摆着一人高的青瓷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
空气里弥漫的熏香,不再是我熟悉的果木香,而是一种更清冷,更矜贵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好。
好得让我窒息。
锦书推开寝殿的大门。
一股更浓郁的暖香扑面而来。
里面比外面还要奢华。
拔步床是金丝楠木的,帐幔是天水碧的鲛绡纱,梳妆台上摆满了珠光宝气的首饰盒子。
任何一个女人看到,都会疯。
我只觉得,眼睛被晃得生疼。
“主子,这些都是陛下赏的。您看,这支东海珍珠步摇,和您的气-质最配了。”
锦书献宝似的拿起一支流光溢彩的珠钗,想往我头上比。
我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
锦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殿内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她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惧。
她以为我,是在给她下马威。
我不是。
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厨房呢?”
我问,声音干巴巴的。
“啊?”
锦书显然没反应过来。
“厨房。”我重复了一遍,“小厨房,在哪?”
锦书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她大概是想不明白,一个刚得了天大恩宠的妃嫔,不关心自己的床够不够软,首饰够不够亮,反而第一时间关心一个烧火做饭的地方。
“在……在东配殿那边……”
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带我过去。”
我转过身,一刻也不想在这个华丽的房间里多待。
“母妃。”
裴昭拉住了我。
他仰头看着我,轻声说。
“不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冲门外拍了拍手。
立刻有两个小太监,抬着一张食案走了进来。
食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盅汤,还有一碗……白米饭。
我看着那碗白米饭,眼睛忽然有点发酸。
我真的饿了。
从年宴开始,到现在,滴水未进。
我没再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就开始往嘴里扒饭。
我吃得很快,很急,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锦书和那几个宫女,都看傻了。
大概她们伺候过的所有主子,都没有我这样的。
只有裴昭,安静地站在一边,时不时地,用公筷给我夹一筷子青菜。
“慢点吃,别噎着。”
他的声音,很轻。
风卷残云之后,我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胃里暖了,手脚也有了力气。
我放下碗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现在,带我去看厨房。”
这一次,没人再拦我。
承恩殿的厨房,果然气派。
比我那个小黑屋大了好几倍,里面窗明几净,两个大灶台擦得锃亮。
墙上挂着一排崭新的锅碗瓢盆,案板上,各色新鲜的瓜果蔬菜,肉蛋禽鱼,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
甚至,连我惯用的那把,被我磨得只剩下半截的菜刀,也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这里,是一个厨子梦想中的天堂。
我站在这个崭新的,巨大的,完美的天堂里。
却感觉,比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寝殿里,还要陌生,还要冰冷。
这不是我的厨房。
这里没有熟悉的油烟味。
没有被我不小心磕掉一个角的旧碗。
没有那个总抱怨柴火湿,却还是会提前帮我把火生好的小太监。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那口崭新的,能照出人影的铁锅。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
我,林素言,入宫十年,靠着一手好厨艺,和一颗想当咸鱼的心,安安稳稳活到了今天。
就在今天晚上。
我这条咸鱼,被命运的大勺,狠狠地铲了起来。
翻了个面。
然后,啪叽一下。
死死地,粘在了热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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