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掉进了碗里。
什么?
杖毙?
抓人?
因为我?
我……我只是……想让他们别浪费粮食而已啊!
我的眼前,一黑。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锦书的尖叫声,变得好远,好模糊。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轰鸣。
赵安死了。
那个前一天还跪在我面前,谄媚地笑着,说“奴才该死”的活生生的人。
死了。
因为我画了一个叉。
因为我说了一句话。
我杀人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那碗阳春面,还冒着热气。
汤清,面滑,葱花碧绿。
可我看着它,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碗里,从厨房的每一个角落,从我自己的指尖,疯狂地涌出来。
我干呕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病了。
病得莫名其妙。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心悸气虚,受了惊吓,开了些安神的汤药。
我知道,不是。
我是心虚。
我不敢闭上眼睛。
一闭上,就是赵安那张没了血色的脸。
我不敢吃东西。
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想起那筐烂掉的菜叶子。
我想起我把他面前的烂菜叶摔在地上时,自己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人命值钱吗?”
我问他。
现在,我只想问我自己。
林素言,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凭什么,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我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见任何人,也不许锦书她们进来。
我怕。
我怕我身上那股洗不掉的血腥味,会沾染到她们。
外面的世界,却因为我,彻底乱了套。
锦书隔着门,压低了声音,告诉我。
宫里掀起了一场大风暴。
从御膳房开始,查到了内务府,又从内务-府,查到了尚工局。
每天都有人被拖出去,打板子,下大狱。
宫里的人,看承恩殿的方向,眼神都变了。
这里,不再是冷宫。
是阎王殿。
而我,就是那个坐在殿里,动动手指,就能勾人性命的活阎王。
这场风暴,越刮越大。
终于,烧到了前朝。
户部尚书,孙培。
我听过这个名字。
掌管着大裴朝的钱袋子,权势熏天。
听说,这次内务府查出来的采买亏空,有好几笔大额的,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孙尚书被停了职,每天跪在御书房外请罪,陛下连见都不见他。
这些,都和我无关。
我只想等这场风暴过去。
然后求求陛下,收回那块催命的金牌,放我回我的小厨房,安安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我谁也不想见。
可是,麻烦,总是不请自来。
这天下午,我刚喝下一碗苦得掉渣的药,就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锦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比我还白。
“娘娘,不……不好了!”
“户部尚书孙大人,他……他跪在咱们宫门口了!”
我手里的药碗,差点摔了。
“什么?”
“他不仅自己跪着,还……还带了他的夫人和女儿!孙夫人就在宫门口哭,说求娘娘您救救她夫君,给孙家一条活路!”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他来找我干什么?
他是嫌我手上的人命,还不够多吗?
“不见!”我脱口而出,“告诉他,我病了,谁也不见!”
“可是娘娘,宫门口已经围了好多人了!各宫的眼线都在看着呢!”
我冲到窗边,掀开一道缝。
承恩殿的宫门外,乌压压跪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官服,头发花白的老头。
想必就是孙培了。
他身边的妇人和少女,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周围,全是探头探脑的宫人,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我明白了。
他这是在逼我。
他知道陛下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信我这个“掀起风暴”的人。
他知道我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就用这种方式,把我和他绑在一起。
我今天要是见了他,传出去,就是我惠妃,在干预前朝政事。
我要是不见他,任由他跪着,传出去,就是我惠妃心胸狭隘,得理不饶人,逼死朝廷重臣。
好一招毒计。
我气得浑身发抖。
“锦书,去,把昭儿叫来。”
眼下,能帮我出主意的,只有我那个“怨种儿子”了。
裴昭来得很快。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我煞白的脸。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安静地听我说完。
然后,他沉默了很久。
“娘娘,”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您不能见他,也不能不见他。”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您见他,但不能在承恩殿见。”裴昭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光,“您就去您的小厨房。让他,跪到厨房门口去。”
我还是不懂。
“为什么?”
“娘娘,您在宫里的‘人设’是什么?”
人设?
我的人设不就是一个想混吃等死的咸鱼吗?
裴昭看出了我的迷茫,替我说了出来。
“是‘不理俗务,只爱庖厨’。”
“您把他叫到厨房,就是在告诉所有人,您听他说话,不是因为他是户部尚书,只是因为您心善,不忍一个老人家在外面跪着。您还是那个只关心柴米油盐的惠妃。”
“至于您跟他说了什么……一个厨子,能跟户部尚书说什么呢?”
他冲我眨了眨眼。
“您就跟他说说,您厨房里的账,是怎么算的,不就行了?”
我看着裴昭,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忽然觉得,我养的不是一个儿子。
是个妖孽。
半个时辰后。
我坐在我的小厨房里,手里捏着一个刚揉好的面团。
孙培,被两个小太监“请”了进来。
他跪在厨房门口,离我三步远。
他不敢抬头,身子抖得厉害。
“罪臣孙培,叩见惠妃娘娘。”
我没让他起来。
我只是慢悠悠地揉着面。
“孙大人,”我开口,声音很轻,“你家的账,很难算吗?”
孙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接。
“回……回娘娘……户部账目,牵涉甚广,千头万绪……罪臣无能,查了半月,仍有巨额亏空,对不上账……”他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
“哦。”
我应了一声,继续揉面。
“对不上,就别对了。”
孙培又愣住了。
“啊?”
“我问你,”我把面团在案板上摔了一下,“你家厨房,今天买了三斤米,一斤肉。晚上,你吃了两碗饭,半斤肉。那锅里,应该还剩多少?”
孙培被我问懵了,下意识地回答:“还……还剩一斤米,半斤肉。”
“那要是锅里什么都没有了呢?”我问。
“那……那定是厨房里出了内贼!”
“对啊。”
我看着他,笑了。
“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对着那本烂账看一百年,也看不出个花来。”
“你把所有花钱的部门,和所有收钱的商号,全部叫到一起。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本一本的对。你卖了多少,我买了多少,白纸黑字,当场画押。”
“中间差的钱,不用你找,自然有人会急着跳出来,告诉你钱去哪儿了。”
我把面团拉长,切成一个个小剂子。
“一本账,是糊涂账。”
“两本账对着看,那就是明白账。”
“三本,四本呢?”
“孙大人,你在户部几十年,这个道理,不用我一个厨子教你吧?”
我说完,厨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孙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过了很久。
他对着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都磕破了。
“罪臣……明白了。”
“多谢娘娘……点拨之恩!”
他被太监扶着,脚步虚浮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总算,把这个瘟神送走了。
我只希望,我这点厨房里的算账经验,能让他别再来烦我了。
当晚。
御书房,灯火通明。
裴容听着王德的汇报,久久没有说话。
王德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孙大人从承恩殿出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今天一早,他就上了一道折子,请求陛下允他设立‘三方会审’,将户部、内务府、以及所有涉及采买的皇商,集中一处,公开对账。”
裴容拿起那份折子,看着上面“公开对账”、“三方互证”几个字,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
“她……”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住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承恩殿的方向。
夜色,浓得化不开。
“她教孙培的,不是查账。”
“她是在给朕,立一个全新的法度。”
“公开,透明,互证……这哪里是查一个案子,这是在从根子上,杜绝贪腐的可能!”
“她要的,不是杀几个人,换几个人。”
“她要的,是一片朗朗乾坤!”
裴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敬畏。
“传朕旨意。”
“准孙培所奏,三方会审,由他全权主持。”
“另……着司天监择吉日,朕要……册封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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