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那碗汤。
汤是温的。
我的手是冰的。
太子太傅张承谦的脸,是铁青的。
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守妇道,还企图用迷魂汤灌他老人家的狐狸精。
我懂。
在他这种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古板眼里,后宫的女人,就该是温顺的,沉默的,最好是绣在屏风上的背景。
而不是像我这样,端着一碗羊肉汤,跟他谈“养生”。
更不是在背后,教唆皇子“以烤羊喻国策”。
这是大逆不道。
大殿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在催命。
我看见裴容,他没动,就那么坐在主位上。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是我最害怕的那种。
那种光,叫“朕就知道”。
他笃定我能摆平这一切。
他笃定我,还有后招。
我有什么后招?我唯一的后招,就是现在立刻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惠妃娘娘!”
张承谦终于开口了,声音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老臣在与陛下论国之大体,论社稷之根本!”
“你……你一介后宫妇人,竟在此刻,谈论这些口腹之欲,养生之道!是何居心!”
“你是觉得,老臣的谏言,还不如你一碗肉汤重要吗!”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带着一个老臣最后的,也是最刚硬的骨气。
我看见锦书和几个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地上,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完了。
这老头,不上道。
油盐不进。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完了完了。
这下彻底塌了。
当着皇帝的面,被太子太傅指着鼻子骂“何居心”。
我明天就要成为整个京城的笑话。
不,可能没有明天了。
我该怎么办?
跟他辩论?
我说不过他。
跟他道歉?
那等于承认了我是“用心险恶”。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他气得发抖的胡子。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唯一能想到的,还是我祖母。
我祖母说,跟犟老头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你得顺着他。
你得……给他讲故事。
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讲个故事,他就乖了。
老小孩,应该……也一样吧?
我把手里的汤碗,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到他手里。
“老大人,您先别生气。”
我的声音,抖得我自己都听出来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就是想起了一个故事。”
张承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故事?”
他一脸“你疯了”的表情。
裴容也微微挑了挑眉,身体前倾了一些,似乎也来了兴趣。
我豁出去了。
死就死吧。
“是,一个……关于养马的故事。”
我硬着头皮,开始胡编乱造。
“从前有个国君,他特别喜欢马。他下令,要在全国,找一匹最好的千里马。”
“于是呢,全国的马贩子,都把自家最好的马牵来了。有高大威猛的,有风驰电掣的,都特别厉害。”
“国君看了很高兴,但又很发愁,不知道哪一匹才是真正的‘千里马’。”
我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张承谦。
他的脸上,依旧是戒备和不屑。
但至少,他没再吼我。
有戏。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这时候,有个养马的老头就说了。他说,陛下,能日行五百里的马,不算千里马。能一口气跑死的马,更不是好马。”
“国君就问,那什么样的才是?”
“老头说,最好的马,不是看它一瞬间能跑多快,而是看它的‘气’。”
“气?”裴容在我身后,忽然开口,重复了这个字。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我吓得一抖,差点把碗给扔了。
“对……对,就是气。”我赶紧点头,像小鸡啄米。
“老头说,马跟人一样,也讲究一个‘气’。气顺了,血脉就通畅。血脉通畅了,筋骨才强健。这样的马,它跑起来,可能一开始不快,但它能一直跑,跑一天一夜,都不带喘的。这才是真正的千里马。”
“反观那些跑得飞快的马,看着厉害,但那是‘泄气’,是把所有的力气,一下子都用光了。跑不远,还伤身。跑个几次,马就废了。”
我说完了。
我偷偷喘了口气。
这是我以前听我祖母讲怎么炖老母鸡汤时,她说的道理。
她说老母鸡得小火慢炖,把那股“元气”都炖到汤里,喝了才补人。大火猛攻,肉柴了,气也散了,喝了没用。
我把它,安在了一匹马上。
张承谦愣住了。
他看着我,嘴巴微微张着,脸上的愤怒,已经变成了某种……茫然。
他好像在咀嚼我说的这番话。
“气……顺……血脉……通畅……”他喃喃自语。
我看见裴容。
他笑了。
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了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羊肉汤。
他亲自递到张承雄的面前。
“张爱卿。”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
“惠妃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张承谦猛地回过神,看着裴容,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没明白。
我猜他没明白。
因为我自己都没明白。
裴容却替他“明白”了。
“治国,如养身,亦如养马。”
“昭儿的策论,讲‘烈火急攻’,是少年锐气,是为‘术’。”
“而惠妃这碗汤,这个故事,讲的却是‘文火慢炖’,是固本培元,是为‘道’。”
“术,可为一时之用。道,方为万世之基。”
“张爱卿,你教太子经义,教他雷霆手段,固然没错。但你忘了教他,如何‘养气’。”
裴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砸得张承谦,面无人色。
他看着手里的那碗汤,仿佛捧着的,是整个大裴的江山社稷。
他的手,开始抖。
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震撼。
“老臣……老臣……”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次,腰杆没能再挺直。
“老臣,愚钝!”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腿又软了。
一个当世大儒,太子太傅,就这么……被我一个关于“炖鸡汤”的养马故事,给说跪了?
我看见裴容,他嘴角的弧度,深得能溺死人。
他扶起张承谦,拍了拍他的肩膀。
“爱卿忠直,朕都明白。今日,你也累了。”
“回去吧。好好琢磨琢磨,这‘养气’的道理。”
张承谦失魂落魄地被人扶着走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敢再看我一眼。
好像我不是惠妃。
我是传授治国大道的某个隐世高人。
大殿里,恢复了平静。
那只烤全羊,还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可我,只想哭。
我抬头,正好对上裴容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欣赏,有赞叹,还有一种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滚烫的,几乎要将我融化的东西。
“爱妃。”
他走到我面前,轻轻替我理了理额角的碎发。
“你今日,也累了。”
“这故事,讲得很好。”
“以后,多讲给朕听听。”
我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我的天。
又来。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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