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走下鹰嘴崖时,天已经黑了。风还是冷的,吹在脸上像刀子刮。他没回主营,也没去伤兵营看陈虎,而是拐进了后山的小路。脚下的碎石被踩得滚下坡,声音很快就被风吹没了。
他右手一直握着刀柄,指节发僵。指甲缝里的血干了,变成深褐色,抠不掉。每走一步,脑子里就闪过一个人倒下的样子——不是全脸,是眼睛闭上前那一瞬间的表情。有的瞪着他,有的已经没光了,还有的在笑。
他停下,蹲在地上喘气。刀拄着地,刀尖插进土里一寸。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手指在抖。不是累的,也不是冷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抖。
“你打算在这儿坐到天亮?”
声音从背后传来。叶天寒没回头,但耳朵动了一下。他知道是谁。
楚狂歌站在三步外,披着旧灰袍,手里拎了个布包。他走近,把布往叶天寒头上一扔:“擦擦。你现在这模样,跟庙门口疯癫的乞丐差不多。”
布是粗麻的,带着一股皂角味。叶天寒没接住,布落在膝盖上。他抬头,“师父,我是不是……快不行了?”
老者蹲下来,离他近了些。目光落在他眼底,看了很久,“不是不行,是你心里的东西醒了。”
“什么东西?”
“你自己种的。”
叶天寒皱眉。他不想听这种话。他只想知道,为什么刚才杀人的事一直在脑子里转,为什么他现在不想说话,也不想见人,甚至不想碰那把刀。
他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土,“我想歇会儿。”
“那就跟我走。”楚狂歌转身就走,脚步不快,也不等他。
叶天寒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炷香时间,穿过一片枯树林,来到一处荒院。墙塌了一半,门歪在柱子上,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正屋前有块牌匾,字迹模糊,但还能认出三个大字:守心堂。
“这是哪儿?”叶天寒问。
“我以前练刀的地方。”楚狂歌走到门前,伸手拂去匾上的灰,“我师父临死前说,断岳刀第七式,不在力,不在速,而在‘心无杂念’。”
叶天寒冷笑一声,“心无杂念?你让我一个从死牢里爬出来的人,去守心?”
“我不是让你守心。”楚狂歌看着他,“我是告诉你,刀法到了这一步,要斩的不是敌人。”
“那是谁?”
“是你自己。”
叶天寒没说话。他盯着那块破匾,忽然觉得胸口闷。他猛地抽出刀,一刀劈向门前的石桌。刀刃砍进去很深,石头裂成两半,碎块飞出去好几丈远。
“我十岁那年,家里被人抄了。娘倒在雪地里,脸朝下,背上插着箭。我妹妹被人拖进巷子,我追过去,只捡到她一只鞋。那时候没人教我守心,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活下来,靠的是偷,是抢,是杀人!”
他喘着气,刀还卡在石头里。
“你说我现在要‘心无杂念’?我脑子里全是那些事,怎么无?我手上全是血,怎么净?”
楚狂歌没动。他看着叶天寒,眼神没变过。
等他说完,老者才开口:“你以为断岳刀是拿来杀敌的?错了。它一开始就是用来斩自己的。”
“斩什么?”
“你心里那只狼。”
叶天寒愣住。
“你小时候被人欺负,你咬回去。你在牢里被人压着头往墙上撞,你反手就把对方喉咙撕开。你在战场上杀人,一开始是怕,后来是不得不杀,再后来……你开始觉得痛快。”
叶天寒呼吸重了几分。
“你享受那个过程。刀落下去,血喷出来,人倒下。你不用想别的,不用怕明天,不用后悔昨天。那一刻,你是自由的。对不对?”
叶天寒没答,但他的手慢慢松开了刀柄。
“这才是心魔。”楚狂歌声音低下来,“你不怕杀人,你怕的是——你不杀人的时候,什么都不是。”
叶天寒后退了一步。
他想反驳,可张了嘴,却发不出声。他想起今天在崖顶,杀最后一个敌人时,那人跪在地上求饶,他明明可以停手,但他没有。他一刀砍下去,动作比之前更快。
那时候,他确实觉得舒服。
像喝了一碗热汤,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他低头看刀。刀身映出他的脸,眼睛有点红,嘴角却是翘的。他自己都没察觉。
“我不信这个。”他终于说出一句,“我是为了活着,为了守住该守的人。”
“那你告诉我,”楚狂歌问,“你现在心里最怕的是什么?”
叶天寒沉默。
“是死吗?不是。你在死牢里待了十年,死对你来说早就不是吓人的东西。是输吗?也不是。你打过那么多仗,输过也赢过,输并不可怕。你真正怕的,是你有一天停下来,发现自己除了杀人,什么都不剩。”
叶天寒的手开始抖。
这次不是因为冷。
“所以你要练第七式。”楚狂歌拍了拍他肩膀,“不是为了更强,是为了看清自己。你要是看不清,迟早会被自己杀了。”
叶天寒慢慢把刀从石头里拔出来。刀刃卷了口,边缘发黑。
他站了很久,一句话没说。
楚狂歌也没再说话,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停下,“你要是想通了,明天这个时候,来这儿找我。要是想不通……也来。刀不会骗人,但它也不会等你。”
人影消失在林子里。
叶天寒一个人站在废院中央。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草屑。他把刀横放在膝上,坐下。闭上眼。
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些画面——市井里偷包子被打,死牢中咬人手腕,战场上一刀劈开敌将胸膛。一个个连在一起,像一条血路,通向现在的他。
他试着让自己静下来。可只要一静,那些声音就来了。刀砍进骨头的声音,人倒地的闷响,还有妹妹最后喊他“哥哥”的那一声。
他睁开眼,额头出汗。
他摸了摸刀柄,又放下。再摸,再放。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还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主营的方向亮着灯,有人在笑,有人在喝酒。那声音听起来很远,像是不属于他。
他低头看刀。
刀身上的血已经干了,擦不掉。他用袖子使劲蹭,蹭了几下,停下来。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擦就能干净的。
他重新闭眼,试着按楚狂歌教的法子,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吸气,呼气。慢一点,稳一点。
可刚安静下来,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如果那天我没救陈虎,他会死在烽燧台。
如果我没劈开瀑布,楚狂歌不会传我刀法。
如果我没杀了霍天雄的手下,他们就不会盯上我。
但如果……我一开始就不管这些呢?
如果我只为自己活,是不是更轻松?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吓了一跳。
他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手已经握紧了刀,指节发白。
他松开,喘了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但以前只是闪过,这次却像根刺,扎在心里拔不出来。
他抬头看天。月亮被云遮住了,星星也不多。风还在吹,带着沙粒打在脸上。
他坐着没动。
刀横在腿上,刀尖微微颤。
远处主营的灯火忽明忽暗。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抚过刀刃。
指尖划过缺口,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血慢慢渗出来,顺着刀槽流下去,滴在泥土上。
一滴。
两滴。
他没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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