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不是冬日里裹紧大衣仍能感受到的凉意,是那种顺着脊椎缝往里钻,冻得骨髓都发疼的刺骨寒意,一路窜上天灵盖,让意识都跟着打颤。
沈清焰最后那点残存的神智,像片断线的风筝,飘在深冬的夜风里。下方是城市铺开的灯海,璀璨得晃眼,却又冷得像淬了冰的银河,每一盏灯都透着虚伪的暖意。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就只剩自己身体往下坠时,和空气剧烈摩擦发出的嗡鸣——那声音刺耳又窒息,像死神催命的哨子。
她记得自己是怎么踏上这天台的。
是被她最信任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扶”上来的。左边是她爱了五年、嫁了三年的丈夫陆明轩,右边是她从十五岁就黏在一起、视若亲妹的闺蜜苏雨晴。
“清焰,别怪我们。”陆明轩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尾音甚至带着点缱绻,可那字里行间裹着的毒,却比天台的寒风更烈,“沈氏集团要往前走,得有个能扛事的人,你啊,早就成绊脚石了。”
苏雨晴往陆明轩怀里缩了缩,那张总是挂着无辜笑容的脸,此刻写满了胜利者的得意,还掺着点假惺惺的怜悯:“焰焰,你就是太傻了。你以为的海誓山盟,你信的姐妹情深,不过是我们给你织的网。你那些宝贝设计手稿,半年前就成了我的‘雨晴系列’爆款;你爸心脏病突发?呵,那瓶被换了剂量的药,还是我亲手递到他手里的……现在,沈家千金的位置,该让给我了。”
背叛的利刃,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刺穿心脏。
不是之前那些若有若无的疑点,不是偶尔捕捉到的诡异眼神,是这赤裸裸的坦白,把她二十八年的人生搅得粉碎。父亲的笑脸,设计室里的灯光,穿着婚纱时的憧憬……最后全变成眼前两张狰狞又得意的脸。
她不是失足坠楼。
她是被谋杀的。
被她掏心掏肺对待的两个人,联手推下了万丈深渊。
滔天的恨意像岩浆似的在胸腔里翻滚,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可这点力气,连抬手的机会都没有,更拦不住身体往下坠的势头。她用尽最后一丝灵魂的力气嘶吼,声音却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刻下诅咒:陆明轩!苏雨晴!若有来生,我定要你们血债血偿,挫骨扬灰!
意识,彻底沉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痛!
像是有人拿着钝器往她太阳穴上猛砸,剧烈的头痛猛地把沈清焰从虚无里拽了回来。
耳边没了呼啸的风声,换成了悠扬的小提琴曲,还有宾客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嗡嗡地绕在耳边。鼻尖也不再是冰冷的夜风,而是甜得发腻的香槟味,混着馥郁的红玫瑰香气,浓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她猛地睁开眼。
面前是一面巨大的化妆镜,光可鉴人。镜子里映出的脸,熟悉又陌生——肌肤饱满得能掐出水,带着二十五岁特有的胶原蛋白光泽,化着精致的新娘妆,眼线勾勒得眼睛格外亮,长发盘成温婉的发髻,顶上还戴着一顶镶满碎钻的皇冠头纱。
身上那件象牙白缎面婚纱,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她花了三个月时间,和设计师反复修改定稿的定制款,价值百万,是她二十五岁和陆明轩订婚宴上穿的礼服。
她……重生了?
回到了三年前,这场把她推进深渊的订婚宴?
巨大的震惊像海啸似的劈头盖下来,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碰到镜子里的脸颊,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指尖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疼,几乎要蹦出来。
这不是梦。
坠楼时的失重感,骨头碎裂的剧痛,还有那蚀骨的恨意,都清晰地烙印在灵魂里,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有多惨烈。
“哎呀,我的小祖宗,发什么呆呢?”
一个娇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一双手轻轻抚上她的头纱,假装细心地整理着不存在的褶皱。
沈清焰浑身一僵,透过镜子的反射,看清了身后的人——苏雨晴。
此刻的苏雨晴,穿着一身淡粉色的伴娘裙,裙摆上缀着细碎的珍珠,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眼睛里满是“真诚”的祝福,和前世推她下楼时的嘴脸判若两人。
就是这双眼睛,骗了她整整十年。
就是这双手,曾经挽着她逛街、分享秘密,最后却和陆明轩一起,把她推下了天台。
恶心、愤怒、杀意……无数情绪混在一起,直冲头顶。沈清焰的指甲瞬间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传来,才勉强压住了几乎要失控的怒火。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老天既然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让她回到这个命运的转折点,她就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焰焰,你怎么了?脸色有点白,是不是太紧张了?”苏雨晴歪着头笑,伸手想去碰她的脸颊,“放心吧,你今天绝对是全场最美的,明轩哥在外面都问了我八遍你好了没,他对你多上心啊。”
上心?
沈清焰在心底冷笑。
上心到联合外人谋夺沈家的家产,上心到害死她的父亲,上心到最后亲手送她上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镜中那双写满惊涛骇浪的眼睛,迅速覆上一层冰冷的伪装。她转过身,抬头看向苏雨晴,努力挤出一个符合“幸福待嫁新娘”身份的笑容,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涩和茫然:“雨晴,我真的要和陆明轩订婚了吗?感觉跟做梦一样。”
苏雨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亲昵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傻丫头,可不是嘛!你就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懵圈了。快别想了,外面宾客都到齐了,伯父伯母还有你那调皮弟弟,都在等着呢。过了今天,你就是名正言顺的陆太太啦!”
陆太太。
前世,这个称呼曾让她整夜整夜地憧憬,觉得那是幸福的终点。可现在听着,只觉得无比讽刺,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
化妆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侍应生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沈小姐,苏小姐,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沈先生请二位准备入场。”
“来了来了!”苏雨晴立刻应着,伸手就想去扶沈清焰的胳膊。
沈清焰却先一步站起身,看似自然地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她走到梳妆台前,目光扫过上面摆放的首饰——钻石项链、珍珠手链,还有几个精致的首饰盒。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银质首饰盒上,盒身刻着古典的缠枝莲花纹。
这个盒子……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
前世的订婚宴上,就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插曲。母亲留给她的一对祖传翡翠耳坠,原本放在这个首饰盒里,却在仪式开始前不翼而飞。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宾客们窃窃私语,父亲的脸色也很难看,虽然最后耳坠“意外”在休息室的沙发缝里找到了,但她还是落了个“毛手毛脚、不堪大任”的评价。
那时候,她只以为是自己太紧张,不小心弄丢的。
可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苏雨晴和陆明轩的第一步算计!他们就是想借着这件事,在父亲和宾客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试探沈家对她的信任度,也为日后夺取沈氏集团做铺垫。
这对耳坠,此刻肯定已经被苏雨晴调包藏起来了,就等着在众人面前“发现”,让她出丑。
沈清焰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刀子。
好戏,这么快就开场了?
那她就陪他们,好好演这第一幕。
她没有去碰那个银质首饰盒,反而拿起旁边一瓶香水,轻轻往空气中喷了一下,随即微微蹙眉,对苏雨晴说:“雨晴,帮我看看后背的拉链,总觉得有点勒得慌,是不是没拉好?”
苏雨晴没多想,立刻绕到她身后,伸手顺着婚纱拉链往下摸:“拉好了呀,挺平整的,估计是你太紧张,心理作用。”
就在苏雨晴注意力分散的瞬间,沈清焰的手飞快地伸到银质首饰盒旁——她记得母亲当年告诉过她,这个盒子有个隐蔽的暗格,就在盒盖内侧。她指尖一勾,悄无声息地打开暗格,果然摸到了那对温润的翡翠耳坠。
冰凉的触感传来,印证了她的猜测。
沈清焰心中冷笑,动作快如闪电,把耳坠取出来,迅速塞进了婚纱胸衣侧面的暗兜里——那是设计师特意为她留的小口袋,用来放口红之类的小东西,苏雨晴根本不知道。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行云流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松了口气的笑容:“可能真是我太紧张了。走吧,别让爸爸他们等急了。”
她主动伸出手,挽住了苏雨晴的胳膊。
肌肤相触的瞬间,沈清焰只觉得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像摸到了一条冰冷的毒蛇,可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
苏雨晴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还在兴致勃勃地念叨着:“等会儿入场的时候,你步伐慢一点,记得保持微笑,明轩哥会在红毯尽头等你……”
宴会厅的大门缓缓向两边打开。
刹那间,所有的灯光、所有的目光、所有虚伪的祝福声,像潮水似的朝她涌来。
沈清焰站在门口,微微眯起了眼。
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水晶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宾客们穿着华服,端着香槟杯互相寒暄,觥筹交错间,满是名利场的算计。前世,她觉得这里是梦幻的殿堂,是幸福的起点;可今生,她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是她复仇的第一站。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前方。
陆明轩穿着一身白色礼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正带着温柔到极致的笑容朝她望来,眼神专注得仿佛她是全世界唯一的光。
若非亲身经历过那地狱般的结局,谁能想到,这副完美皮囊下,藏着一颗多么狠毒贪婪的心?
沈清焰挽着苏雨晴,一步步向前走去。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嗒、嗒、嗒”,像是为她奏响的战鼓,每一步都踏在命运的节点上。
她的脸上,挂着符合所有人期待的笑容,羞涩又幸福,可这笑容之下,是冰封的恨意和绝对清醒的理智。
陆明轩,苏雨晴……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个字都带着血泪的烙印。
我回来了。
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这一世,我会陪着你们,把这出戏慢慢唱完,唱到你们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她走到陆明轩面前,将手轻轻放进他早已伸出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曾经,这双手是她的依靠,是她难过时的慰藉;可现在,只让她觉得刺骨的寒冷,生理性的厌恶几乎让她控制不住地抽回手。
“清焰,”陆明轩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迷人,带着恰到好处的深情,“你今天真美。”
沈清焰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笑容无懈可击,眼底却藏着一丝无人能察觉的冰冷锋芒。
游戏,开始了。
而这一次,执棋的人,是我。
订婚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交换戒指时,陆明轩的指尖触碰到她的手,她强忍着才没躲开;亲吻脸颊时,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她只觉得一阵恶心;接受宾客祝福时,她笑着点头道谢,心里却在默默记下那些趋炎附势的嘴脸——前世,这些人里,不少都曾落井下石。
她像个最完美的提线木偶,精准地完成着所有程序,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过。
直到司仪宣布宴会正式开始,宾客们开始自由活动、用餐,她才得以从密集的目光中暂时解脱。
沈清焰在陆明轩的陪伴下,正准备去向主桌的父母敬酒。刚走了两步,就看到苏雨晴端着一杯香槟,笑盈盈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的担忧。
“焰焰,”她压低声音,语气听起来无比关切,“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妈妈留给你的那对翡翠耳坠,你没戴?我记得你明明放在那个银色首饰盒里了呀,要不要我现在去帮你拿过来?”
沈清焰心中冷笑。
来了。
她果然迫不及待地,要开启这第一个羞辱她的环节了。
周围几位相熟的宾客听到了苏雨晴的话,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小声议论着什么。
陆明轩也微微蹙起眉,语气温柔地问:“清焰,是忘戴了吗?让雨晴去取一下吧,那对耳坠配婚纱正好。”
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在了沈清焰身上,有好奇,有探究,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沈清焰看着苏雨晴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看着陆明轩那虚伪的关切,又扫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宾客,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空无一物的耳垂。
她的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歉意和从容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耳坠啊……”她红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个人的耳中,“我放在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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