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推着自行车走出那条巷子，又是怎么恍恍惚惚地骑回家的。脑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混乱不堪，唯一的清晰影像，就是江屿白那双在夕阳下骤然变得凌厉的眼睛，以及他出手时那种与她平日认知截然不同的狠决。
巷口那个短暂的对视，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了她的记忆里。他看到她了吗？肯定看到了。那眼神里的讶异虽然一闪而逝，却无比真实。然后呢？他就那样走了，像什么都没发生，留下她一个人在墙角的阴影里，心脏狂跳，手足无措。
“我回来了。”推开家门，迎接她的是满室冷清。父母都是工程师，常年在外的项目上奔波，这套宽敞的公寓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她习惯了这种安静，但今晚，这份安静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
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她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才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她不是没见过打架，初中时也偶有男生冲突，但像江屿白那样……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暴力美学的，她是第一次见。那根本不是学生之间的打闹，更像是经过某种训练的格斗。
还有他最后那个眼神。他为什么不质问？不警告她不要说出去？他就那么笃定她会保持沉默？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姜知夏甩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驱散。她走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拿出那个厚厚的、封皮是星空图案的笔记本。这是她的“人生规划本”，里面记录着她从近期到期中、期末，乃至长远未来的目标和计划。她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喜欢用清晰的条目将未知变成可知。
可是今天，她握着笔，却迟迟无法落下。
笔记本旁边，放着她今天刚买的新文具，一套配色温柔的按动笔。她原本打算用它们来开始记录高二新征程的点滴。可现在，新笔的塑料膜还没撕开，她的计划似乎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那个叫江屿白的男生，就像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变量，蛮横地闯了进来。
她烦躁地合上本子。算了，先写作业。
然而，物理习题册上的电路图变得模糊，英语阅读理解的字母像是在跳舞，她的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眼前总是闪过巷子里的画面，还有江屿白早上登记时那副懒洋洋、带着点玩味笑意的样子。
这两个形象，一个散漫不羁，一个凌厉果决，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第二天早上，姜知夏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她几乎一夜没睡好，梦里光怪陆离，尽是些追逐和躲藏的片段。
走进教室时，她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后排靠窗的位置。江屿白还没来。书包随意地扔在桌上，椅子空着。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课本，心里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他会是什么反应？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是……
预备铃响过，江屿白才踩着上课铃的点，晃进了教室。他依旧穿着那身松垮的校服，头发有些乱，像是刚睡醒，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哐当”一声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就直接趴了下去。
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往姜知夏这边看一眼。
仿佛昨天巷子里的对视，只是姜知夏一个人的幻觉。
姜知夏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点像是……被无视的憋闷，又夹杂着一丝松了口气的怪异感。他果然不在乎。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得很快，姜知夏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认真记笔记。然而，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时，她的余光瞥见旁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一下。
江屿白似乎被教室里的某种动静吵醒了，他皱着眉，极其不耐烦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被打扰清梦的戾气。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黑板，然后，姜知夏清晰地看到，他几不可察地撇了下嘴，那表情……像是觉得题目太简单，带着点不屑。
然后，他换了个方向，又趴下了。
姜知夏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转瞬即逝的表情，和昨天巷子里他动手前那一瞬间的锐利，有那么一丝微妙的重合。那是一种基于绝对自信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真的是“学渣”吗？那个草稿纸上的解题思路，那个对黑板题目不屑的表情……
一上午，姜知夏都处在一种高度警觉又刻意回避的状态里。她尽量不往旁边看，但江屿白的存在感太强了。即使他大部分时间在睡觉，那种无形的、带着压迫感的气息也弥漫在空气里。偶尔他会醒来，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或者看着窗外发呆，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午休时，苏晓又凑过来八卦。
“知夏知夏，怎么样？和那位‘同桌’相处得还愉快吗？”她挤眉弄眼。
姜知夏低头吃着饭，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就那样。”
“就那样？”苏晓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有没有为难你？听说他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看小说，根本不学习的。老师把他分给你，简直是给你增加负担！”
姜知夏想起那个不屑的表情和草稿纸，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件事太诡异了，没有证据，她不想妄加揣测。
“还好。”她转移了话题，“下午物理要小测，你复习了吗？”
成功地用学习堵住了苏晓的嘴，姜知夏心里却并不轻松。
下午物理课，果然有小测验。卷子发下来，题目有一定难度。姜知夏收敛心神，开始答题。做到最后一道大题时，她卡住了。这是一道关于能量守恒和动量结合的题目，情境有些复杂。
她蹙着眉，仔细读题，在草稿纸上画着受力分析图。正凝神思考间，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江屿白，他似乎睡醒了，正懒洋洋地拿起笔，开始看卷子。
姜知夏没在意，继续解题。然而，不过两三分钟，她就听到旁边“啪”一声，是笔被随意丢在桌上的声音。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瞥去，只见江屿白已经做完了选择题，正对着后面的大题，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就在答题区写下了几个关键的公式和最终答案，字迹潦草，但过程……姜知夏心跳猛地加速——那思路清晰得可怕，甚至比她正在苦思的方法更简洁！
他几乎没怎么演算！
写完后，他又打了个哈欠，把卷子往旁边一推，继续趴下睡觉了。
姜知夏看着自己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推算，又看了一眼旁边那张几乎空白的草稿纸和写满答案的卷子，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他是在乱写吗？可那种解题的自信和简洁，不像。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一个故意考零分、上课睡觉的天才？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这完全颠覆了她十几年来的认知。努力、规划、勤奋，这些她信奉的准则，在江屿白身上似乎失效了。
放学铃声响起，姜知夏还有些心神不宁。她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江屿白早已拎着包走了，依旧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她需要冷静一下。她没有直接去车棚，而是绕到了学校后操场。傍晚的操场人不多，有田径队在训练，口号声和脚步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她沿着跑道慢慢走着，想让凉爽的晚风吹散脑子里混乱的思绪。
走到操场边缘，靠近那片小树林的地方，她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钱呢？说好的今天带来！”
“我……我真的没有那么多……”
“少废话！不给钱今天就别想走！”
姜知夏脚步一顿，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悄悄靠近几步，透过树木的缝隙，看到三个穿着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围着一个穿着本校校服的矮个子男生，推推搡搡。那个男生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地鞠躬道歉。
又是勒索！
姜知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怎么办？上去阻止？她一个人肯定不行。去找老师？等找到老师，恐怕……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懒散腔调：
“喂，几个大男人，堵在这儿欺负小孩，丢不丢人？”
姜知夏猛地转头，看见江屿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树林的另一头。他单肩挂着书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斜倚在一棵树上，眼神淡漠地看着那三个人。
那三个混混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多管闲事。为首的黄毛上下打量了江屿白一番，见他只是个学生，顿时恶向胆边生：“小子，滚远点！别自找麻烦！”
江屿白嗤笑一声，站直了身体。那一刻，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了。懒散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极具压迫性的气势，和昨天巷子里如出一辙。
“麻烦？”他慢慢走过去，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最近，正好有点无聊。”
接下来的情景，几乎是昨天的翻版，却又更加清晰地震撼着姜知夏。
他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出手狠准，每一次格挡和反击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感。那三个混混根本不堪一击，几乎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撂倒在地，呻吟着爬不起来。
那个被勒索的男生早已吓傻，呆立在原地。
江屿白看也没看地上的人，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能走吗？”
男生猛点头。
“以后放学走大路，或者跟同学一起。”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讽，“这么怂，就别往没人的地方钻。”
男生如蒙大赦，眼泪都快出来了，鞠了个躬，飞也似的跑了。
江屿白这才弯腰，从地上一个混混的口袋里摸出刚才被抢走的几十块钱，随手塞进自己裤兜，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姜知夏藏身的方向。
这一次，姜知夏没有完全躲在阴影里。她就站在一棵树旁，暮色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江屿白显然又看到了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甚至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平静无波，既没有昨天那转瞬即逝的讶异，也没有被撞破“恶行”的慌乱，只有一片沉沉的、看不透的墨色。
他就那样看着她，看了大概有三秒钟。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浅淡得几乎不存在，像是在笑，又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弄。随即，他转过身，双手重新插回裤兜，迈着那种标志性的、不紧不慢的步子，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与小树林的深处。
晚风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姜知夏却觉得浑身发冷。她看着地上那几个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互相搀扶着骂骂咧咧溜走的混混，又看向江屿白消失的方向。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他明明看到了她，却两次都选择了无视。他甚至……对她笑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警告？还是觉得她这偷偷摸摸的样子很可笑？
还有，他刚才从混混那里拿走了钱。那是……战利品？还是……
姜知夏发现，她对这个新同桌的了解，非但没有增加，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他就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懒惰的学霸（或者学神？），暴力的守护者，对规则漠不关心，却又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
她原本清晰有序的世界，因为江屿白的出现，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痕。而裂缝后面，是她从未窥见过的、复杂而危险的深渊。
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华灯初上。姜知夏回头望了一眼笼罩在暮色中的教学楼，那个靠窗的位置一片漆黑。
江屿白，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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