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深处,一间远离喧嚣的耳房。无窗,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牛油灯在墙角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却将房间四壁的阴影拉扯得更加诡异扭曲。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简牍的尘土味、干涸墨汁的涩味,以及一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长史杜延年端坐于一张简陋的木案后,身形笔直如松。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半边冷硬如石刻的脸庞,另外半边则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他面前的案上摊开着一卷厚厚的帛书名录,墨迹密密麻麻,如同无数蛰伏的蚁群。他手中执笔,却并非在书写,而是将笔杆的尾端,以一种极富韵律的、极其轻微的力道,一下,又一下,无声地叩击着坚硬的案面。
“笃…笃…笃…”
这微不可闻的叩击声,在绝对寂静的房间里,却成了唯一主宰的节奏。它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某种特定的、只有特定之人才能解读的密码。每一次叩击的轻重缓急,间隔长短,都在传递着冰冷的信息。
杜延年的对面,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跪坐着三个人影。他们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像,穿着最不起眼的皂隶服饰,低垂着头,气息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只有当杜延年笔杆的叩击声出现一个特定的、略长的停顿,并随之转为连续三次极快的轻点时,其中一人才会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极其轻微地抬起头。
那是一个面色蜡黄、眼神浑浊的中年男子,嘴唇干裂,仿佛只是个负责洒扫庭除的老实杂役。他用同样低沉到几乎只是气流的、沙哑的声音,开始汇报。语速极快,内容却清晰得如同刻印:
“椒房殿外院,掌灯内侍小邓子,本名邓通,河间人士。其舅父乃长公主府采买管事张贵。上月休沐,其曾于西市‘醉仙居’私会张贵,得银钱一袋,约十金。张贵交予其一锦囊,内藏何物不明,当夜小邓子归,锦囊已无。次日,其当值陛下药炉,添柴逾时半刻。”
“笃…笃笃…” 杜延年的笔杆节奏不变,叩击声如同冰冷的审判锤。蜡黄脸男子立刻收声,头再次低垂下去,重新融入黑暗。
笔杆的叩击节奏再次变化,一个短促有力的重音后,转为两次轻点。跪坐在中间的人影动了。这是个身形佝偻、仿佛永远直不起腰的老妪,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一双手粗糙如同树皮。
“老奴…盯的是庖厨。” 她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喘息,“陛下病中,掌勺主厨赵三,原为长公主府私厨,三年前荐入宫中。其妻弟…乃左将军府马夫。近三日,赵三所用盐罐,皆由其徒儿小顺子从宫外带入,非宫中专供青盐。小顺子…每晨于东华门角门处,与一卖杂货老翁交接。老翁…乃丁外人府上花匠乔装。”
“笃…笃笃笃…” 杜延年的叩击节奏骤然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老妪立刻闭嘴,喘息声也压得更低。
笔杆节奏第三次变换,一个悠长的停顿后,连续四下极轻的叩击。最右边的人影抬起头。这是个面容极其普通、丢进人堆里瞬间就会消失的青年,唯有一双眼睛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
“侍药宫女阿沅,” 青年的声音毫无起伏,平直得像一条直线,“年十四,掖庭出身。无根底。唯一点,其同屋宫女小翠,上月因偷窃被杖毙。小翠生前,与长公主贴身侍女春桃是同乡,曾于御花园假山后密谈两次。阿沅接替小翠侍奉药炉后,每日倾倒药渣时,必绕行至椒房殿后墙东北角那株老槐树下,停留片刻。树下泥土…有新动痕迹。”
青年说完,空洞的眼神再次垂下,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话语与他毫无关系。
昏暗的灯火下,杜延年手中的笔杆停止了叩击。那单调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声音消失了,房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牛油灯芯噼啪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光影猛地跳跃了一下,映得杜延年冷硬的侧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寒光凛冽。
他提起了笔,蘸饱了浓墨。笔尖悬停在摊开的帛书名录上方,那密密麻麻的名字如同待宰的羔羊。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小邓子”、“赵三”、“小顺子”、“阿沅”这几个名字,最终,落在了“掌灯内侍”、“掌勺主厨”、“药炉侍奉”这几个刺眼的职司上。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职司,都像一根淬毒的针,直刺向椒房殿深处那方小小的病榻!长公主的手,上官桀的影,丁外人的爪牙……竟已无声无息地渗透到了如此要害之处!那盘问膳食汤药的“异常”关怀,其背后潜藏的险恶用心,已昭然若揭!
杜延年握着笔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陈腐尘土气息的空气冰冷地灌入肺腑,却丝毫未能平息他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刺骨寒意。他落笔了。
墨色浓重如血。
“邓通”二字旁,一个朱砂勾勒的、狰狞的“拘”字,如同滴血的烙印,重重落下!
“赵三”二字上,一个同样猩红的“查”字,力透帛背!
“小顺子”名字下,一个冰冷的“锁”字,宣告着囚笼的降临!
而在“阿沅”那看似无辜的名字旁边,杜延年笔锋一顿,悬停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他眼中寒芒爆闪,最终,一个比前几个更加决绝、更加充满铁血意味的朱砂字,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狠狠印下——
“鞫!”
(鞫:音ju,意为穷究、审讯,常指严刑拷问。)
朱砂刺目,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鲜血,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煞气。杜延年搁下笔,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他抬首,冰冷的目光扫过黑暗中那三个如同石雕般的人影。
“传令。”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不高,却字字如冰珠坠地,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依此行事。要快,要净。一丝风声……也不许漏出去。”
“诺!” 黑暗中,三个几乎融为一体的声音低沉应命,没有丝毫感情波动。如同三道被解除了禁锢的幽影,他们无声地起身,动作迅捷而轻灵,眨眼间便消失在耳房唯一那扇低矮的门扉之外,融入了外面更加庞大、更加深沉的未央宫夜色之中。
房间内,只剩下杜延年一人。他依旧端坐,目光沉沉地落在帛书上那几个刺眼的朱砂字上。跳跃的灯火将他凝重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伺机而动的凶兽。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丝活人的气息迅速消散,重新被陈腐的尘土味和冰冷的死寂所充斥。
杜延年缓缓闭上眼,似乎在平复心绪,又似乎在聆听着这座庞大宫城深处,那无数常人无法捕捉的、充满阴谋与杀机的隐秘低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轻轻叩击着冰冷的案面,发出微弱而规律的“笃…笃…”声,如同为那些即将在黑暗中悄然消失的名字,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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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暖阁。
药味依旧弥漫,但比前几日淡了些许。昭帝刘弗陵靠坐在凭几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衾,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但精神似乎好了些。他手中捧着一卷简牍,却并未看进去多少。老宦官王顺侍立一旁,眼神低垂,姿态恭谨,只是那低垂的眼睑下,眼珠偶尔会极其快速地转动一下,似乎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异样。
“王顺。” 刘弗陵忽然放下简牍,轻声唤道,打破了暖阁的安静。
“老奴在。” 王顺立刻躬身应道。
“朕记得……” 刘弗陵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却又有着超越年龄的思索,“前日那碗药……是不是特别苦?”
王顺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是那副恭顺温和的模样:“回陛下,药都是按太医令的方子煎的,苦是常理。陛下龙体未愈,口中寡淡,或许便觉得格外苦些。老奴这就去取些蜜渍梅子来给陛下清清口?”
“不是那个苦。” 刘弗陵摇了摇头,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目光投向暖阁角落那只静静燃烧的朱雀熏炉,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感觉,“是……喝下去的时候,心里……有点慌慌的苦。”
他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单薄的胸口位置,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和残留的不安:“像……像那天在朝堂上,听左将军和大将军说话时那样……”
王顺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半拍!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抬眼看向小皇帝,那澄澈目光中的迷茫和直觉性的恐惧,如同利刃,狠狠刺穿了他数十年练就的城府!
“陛下……” 王顺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陛下定是病中体虚,心神不宁所致。那药……那药必是无碍的!太医令……” 他后面的话几乎语无伦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刘弗陵却仿佛没有听到王顺的辩解。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熏炉袅袅升起的青烟,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狐裘里显得更加单薄。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清晰地砸在王顺的心坎上:
“苦的……不是药……”
“是这椒房殿里的……风。”
话音落处,暖阁内一片死寂。
只有熏炉里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呜咽着掠过高耸宫墙的、深秋的寒风。那风,似乎真的带着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苦涩味道,悄然钻入了这金碧辉煌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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