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福德。
清廷出洋肄业局监督吴子登,在1880年上任,作为一名典型的传统士人,他从未离开过“天朝”,直到奉命前来监督这群“留美幼童”。
起因是朝中争论不休,正监督陈兰彬和副监督容闳已势同水火,于是新任命他前往接替陈兰彬。
而他眼前所见,已经不是水土不服可以形容,简直是“经史错乱”。
他所接管的,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世界。
他的前任陈兰彬,乃至留美幼童倡议者容闳,似乎都在纵容一场渎职与背叛。
他看到的是一群剪掉了辫子、或将辫子盘在头顶藏在西式礼帽下的叛逆。
看到的是一群穿着剪裁合体的法兰绒运动服、在草地上追逐皮球、高声用英语呼喊“play ball!”的野蛮人。
在哈特福德的“大清国驻美教育使团”总部,他更是被一张合影刺痛了,
那些少年,詹天佑、黄开甲、梁敦彦等人,组成了名为“东方人”的棒球队,神态倨傲,与美国人无异。
他走进这群学生的课堂,听到的不是《圣谕广训》,而是拉丁文法和微积分。他发现这些本应“凭中国十三经、二十一史,以纯正其心志”的少年,如今对中文所知甚少,也无心学习。他们非但中文荒疏,甚至达到了厌弃儒学的地步。
更不可饶恕的,是他们沾染西俗、离经叛道。他们与美国女同学过从甚密,在教堂里参加礼拜,甚至有人信奉耶稣。
容闳多次与他争辩,这个耶鲁大学的毕业生,认为这些都是文明进步的必经之路,是吸收西方科技文化的代价。
但他自己,孔孟之道的扞卫者,看到的只有“变且初服”——他们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外国人。
他必须行动。他要向北京的王爷和大臣们揭露这场骗局。
去年末,奏折抵达了北京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吴子登上奏,他认为,这项耗费巨资,甚至动用关税银两的计划,非但没有为大清培养出忠君爱国的栋梁,反而是在为外国增丁口之数。
“他们应被立即召回,并在回国后受到严格看管。”
北京的“顽固派”势力终于等到了他们需要的弹药。
朝廷内部的争论尘埃落定。
光绪七年,正式的谕旨下达:出洋肄业局,裁撤。所有学生,即刻归国。
这场历时十年、寄托了曾国藩、李鸿章无尽希望的教育之路,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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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港。
太平洋邮轮公司的“阿拉斯加”拉响了汽笛,准备启程横渡太平洋,前往上海。
第一批返回的留美幼童站在甲板上,目送着他们生活了近十年的“第二故乡”缓缓消失在视线里。
詹天佑情绪难明。他刚刚以优异成绩从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科学院土木工程系毕业。
尽管他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内心早已在计划。
美国因铁路而强盛,他亲眼目睹了太平洋铁路的奇迹。
他想,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能为大清国造出同样的铁路,甚至是更好的铁路。
在他身边,是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邝景扬。
他学的是矿业和土木工程。
不远处,是唐绍仪和梁敦彦,黄开甲等等,情绪都很复杂。
一边是离开美国寄宿家庭的悲伤——那些新英格兰地区的家庭曾给予他们真挚的欢迎和关爱 ,另一边,是回归祖国、效力国家的兴奋与憧憬。
詹天佑的思绪回到了几个月前,当召回令抵达哈特福德时,他的洋父亲和他的教授四处奔走,甚至试图游说美国政府介入。
可惜,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们的美国监护人、那些视他们如己出的美国家庭,在港口为他们哭泣送行。
《纽约时报》等多家报纸为他们的召回鸣不平,称之为“清政府的愚昧与倒退”。
但现在,那些声音都远了。
悲伤过后,也有振奋,他们坚信,祖国正张开双臂,等待他们这批优秀的毕业生,回去开创矿山、铁路、电报和新式海军。
航行是漫长而压抑的。
他们以为自己是凯旋的工程师。
他们不知道,在吴子登的报告抵达后,他们已经被重新定义为文化上的囚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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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黄浦江,吴淞口。
邮轮鸣响了悠长的汽笛,缓缓靠向码头。
詹天佑、唐绍仪、黄开甲和其余的九十多名学生,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西装。
这些西装是他们在美国的最后时刻,旧金山华人总会找了唐人街最好的裁缝为他们定做的。他们仔细地打理着领结,擦亮了皮鞋。挤在栏杆边,兴奋地眺望着码头。
上海,这个他们中少部分人的故乡,这个大清国最繁华的口岸。
或许他们内心也在期待着。
他们期待着一场欢迎仪式。也许不是盛大的,但至少是体面的。
他们期望看到总理衙门的官员,或是江南制造总局、轮船招商局的代表。
他们期望看到“欢迎大清国出洋肄业局学生归国”的横幅。他们期望看到李鸿章总督的代表,来迎接他们这些国家自强运动的先锋。
码头上,人头攒动,有洋人、商贩、苦力,还有看热闹的市民。
但,没有人来迎接他们。
汽笛声、缆绳的摩擦声、苦力的号子声……一切都嘈杂不堪,唯独没有他们期待的欢迎声。
邮轮停稳了。舷梯放下。学生们拎着手提行李,依次走下。
他们站在码头上,九十多名穿着西装、面带困惑的年轻人,在堆积如山的货物和好奇的目光中,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没有官员。没有马车。没有欢迎。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身影从码头的人群中慢吞吞地挤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中式褂子、神情茫然的先生。
他走上前,打量着这群“假洋鬼子”,犹豫地开口:“哪位是……吴监督?”
吴子登监督早已先行一步,处理他的公务去了。
这个陆先生显然对自己接过的任务毫无准备。
他手里捏着一份名单,开始费力地清点人数。
他似乎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些是什么人。在他眼里,他们不是耶鲁的工程师或哥伦比亚的学者,他们只是一批货物,是上海道台大人交代他接一下的“麻烦”。
“都到齐了?”他用不耐烦的上海话问。
学生们用英语和广东话互相询问,最后用生硬的官话回答:“齐了。”
“跟我来。”陆先生叹了口气,转身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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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先生为他们准备的“交通工具”出现了。
不是他们在美国乘坐的舒适马车,也不是官员应乘坐的大轿,甚至不是普通的马车。
那是几十辆独轮推车。
这种车,在上海,是用来运送蔬菜瓜果、货物,或是最底层苦力的交通工具。
学生们震惊了。
“我们要坐这个?”唐绍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开玩笑吗?(Are you kidding?)”一个刚从耶鲁毕业的学生脱口而出。
陆先生翻了个白眼:“啰嗦什么?上车!行李也放上去。”
在陆先生的催促和码头苦力的推搡下,这群新英格兰的绅士们,狼狈地爬上了那些吱吱作响的独轮车,每辆车挤上两个人,旁边堆着他们的皮箱。
一场“游行”开始了。
独轮车队,吱吱嘎嘎地驶离了码头,进入了上海繁华的租界。
这立刻引起了轰动。
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集起来。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群穿着“洋服”的中国人,却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装在独轮车里。
他们的西装,成了最大的笑柄。
“假洋鬼子!”
“看,假洋鬼子!”
“辫子呢?他们的辫子呢?”
“听说在番邦信了教,连祖宗都不要了!”
“朝廷花钱养了一群反骨仔……”
“看他们的样子!!”
嘲笑声,混杂着独轮车刺耳的“吱嘎”声,钻进每一个学生的耳朵里。
他们在美国的十年,是赞誉,喜爱和尊重的十年。
他们是洋父母的心头宝,是划船队的主力,是棒球队的明星,是学术奖项的获得者。
而此刻,在他们引以为豪的祖国,在他们准备奉献一切的土地上,他们成了被公开羞辱的小丑。
詹天佑坐在车上,紧抿着嘴唇。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真正的耻辱,发生在一个检查站——法租界的边界。
几辆独轮车因为没有通行证被拦下了。
“下来!下来!”租界的巡捕呵斥道。
陆先生束手无策,最后只得严厉呵斥他们下车。
这些耶鲁和哥伦比亚的毕业生,穿着西装,扛起沉重的皮箱,在同胞的嘲笑声中步行穿过法租界。
陆先生带他们到了上海道台衙门。
这里没有宿舍,没有欢迎晚宴。
从后门进入,七拐八绕之后,到了一个院子,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是四个大字:“求知书院” 。
这个“求知书院”,是上海洋务局临时设立的收容所,一个用于安抚舆论和安置他们的临时机构。
他们被赶了进去。里面是空荡荡的大通铺。
没有床垫的木板,发给他们的,是肮脏发臭的被子,不知道从哪个仓库临时翻出来。
这个国家的意志,正在被忠实地执行。水兵在门外巡逻,防止这些国家斥巨资培养的精英逃跑。
四天里,他们从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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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后,迎接他们的,不是会见,而是提审。
“三个人一列,跟我走!”
他们像犯人一样,被兵勇押解着,再次穿过看热闹的衙门里的人,走进了道台衙门的大堂。
大堂上,坐着道台李瑞棻,和一众冷眼旁观的官员。
“你可还记得《孝经》?”
“你的辫子为何如此短?”
“听说你已信奉洋教?”
“看看尔等,言笑动作,皆与外国人无异!”
学生们用他们半生不熟的官话,夹杂着英语单词,徒劳地辩解着。他们试图解释什么是“土木工程”,什么是“法律”,什么是现代国家。
而官员们,只是冷漠地在名单上做着记号。
这些耗费了百万银两培养的专业人才,被当作货品一样,随意地分发了。
他们的专业、他们的梦想、他们十年的所学,在此刻被彻底清零。
“头批21名均送往上海电报局,二、三批由福建船政局、江南制造局留用23名,50名分拨天津水师、机器、鱼雷、电报、医馆等处。”
当詹天佑的名字被念到时,他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耶鲁大学土木工程学士,美国土木工程师协会的成员,美国本年度最优秀的铁路工程毕业生之一。
“詹天佑,”官员宣布,“派往福州船政学堂。”
詹天佑愣了一下。福州船政学堂,那是海军学校。
“敢问大人,学生所学……是土木工程,专攻铁路。去船政学堂,所任何职?”
宣布命令的官员抬起头,用一种看待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到了那里,自然是学习舰船驾驶。”
学习……驾驶舰船。
詹天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荒谬。他这个设计铁路、开凿隧道的工程师,要去学习如何驾驶一艘船。
他试图最后一次努力:“大人,铁路与舰船,并非一事……”
官员打断了他,
“铁路与舰船,不都是洋玩意儿吗?”
“我问你,你认为朝廷这样的安排有何不妥?”
同样的命运,落在了唐国安身上。
他在耶鲁大学学习法律,并因拉丁文作文获奖。他被召回国后,被分配到了天津,衙门下令,让他和另外七名学生改行……学习医学。
法律、医学、铁路、驾驶……在这些大清官员看来,都一样。
詹天佑领走了他的“判决书”。他没有再争辩。
他已经明白,在1881年,在上海,他们什么都不是。
他们只是一群穿着“不合时宜”的西装、坐着独轮车、扛着自己行李、被关押在这里、并被随意发配去学习自己不熟悉的专业、无家可归的“假洋鬼子”。
“尔等在外洋所学,朝廷尚需察看。在此期间,须重习国文,恪守礼教,以去外洋浮伪之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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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穿着一身黑色长衫,拄着拐杖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面前小炉上“咕嘟”作响的沸水。
他作为夏威夷国王的顾问,近几日都在天津港。
卡拉卡瓦国王正式向李鸿章提出,希望扩大并鼓励中国向夏威夷移民。他强调夏威夷可以为华人提供良好的工作机会和生活条件,并以陈九的华人总会为例,说明了契约华工在夏威夷的合理待遇,
李鸿章代表清廷,对国王和夏威夷政府给予在夏威夷的华工的公平待遇表示感谢,言语之间多次称赞国王和陈九的合作。
容闳坐在他对面。
这位大清国的四品大员,此刻却显得心神不宁。西装依旧体面,但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幻灭,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一生的理想,连同那120名幼童的命运,都在这一年,被东西两个大国联手碾得粉碎。
“容先生,喝茶。”
陈九将一杯茶汤推到容闳面前,容闳接过,终于打破了沉默。
“近几日,夏威夷国王所提护侨与通商诸事,中堂已原则应允。更赞誉陈兄,深明大义,不忘根本。”
“陈兄,恭喜。兄以华商之身,得中堂如此垂青,国王这般倚重。”
“中堂今日未与兄言及留美幼童之事?”陈九反问。
“提及了。”
容闳神色转肃,“国王盛赞美国之学,中堂只哼了一声,道:‘惜乎橘逾淮为枳。’显然已经非常不满。”
容闳突然抓住陈九手臂,此刻眼中尽是恳求,
“陈兄,我知召回之旨难违,第一批已经回国。他们抵沪后……吴嘉善等将其送至沪上求知书院,严加管束……”
他不假思索,吐出极重之言:
“此乃监禁!是缚凤凰于鸡笼,行再教化!他们要毁掉这些孩子!”
容闳放开手,忍不住焦灼踱步:“他们这些人名为察看,补习国文!天晓得要关到几时!陈兄,你在檀香山之糖业、旧金山的船行、港澳南洋的商号,岂不正需通晓西文、西律、西艺之才?”
他转向陈九,目光灼热:“兆荣,由你出面!你得中堂信重,之前又合作过饥民转运之事。上一禀帖,就言你的海外华人总会和商号急需此类人才。聘他们!十个,不,五个亦可!”
“用度我来!”容闳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此为我全部积蓄。我替你支薪!只求莫让他们烂在沪上那书院或者不合他们专业的商号中!”
房间内死寂一片。
陈九凝视几近崩溃的友人,长叹一声。
“纯甫,且坐。”
“你以为,我今日与中堂所谈为何?”
“非为通商?”
“通商,仅为表象。内里是,中堂欲用我此人。”
容闳一怔:“此言何意?”
“中堂对我在夏威夷和国王合作的模式颇有兴趣。可惜对我这海外致公堂堂主的身份,始终存有疑虑。”
“中堂自有其考量。”
陈九声线低沉,“纯甫,你我皆明白人。岂以为中堂不知那些孩子的价值?他比谁都清楚。同意召回,乃政治妥协。那些孩子,此刻非是人才,他们是朝中改革派与清流角力的筹码。”
“吴嘉善折上如何写?‘剪辫易服,入奉洋教,不受约束’。字字诛心。”
“如今,”陈九紧盯着容闳,“朝野皆在观望。中堂必须将这些问题学生接回,置于稳妥处改造。沪上求知书院,即是他给朝廷的交代。”
“在此关头,”陈九字字清晰,“我,一海外华商,海外乱党,香港华人总会如今也深陷英国人的问责之中,方才陪同洋人国王入津之人,去向他要这些政治犯?你猜中堂,朝中会作何想?”
“朝中会想,我陈九,欲将这些不忠不孝的假洋鬼子,带离掌控,携往化外之地,任其继续堕落!”
“这恰是坐实吴嘉善之弹劾!”
“那我……”容闳瘫坐椅中,面如死灰。
“故而,纯甫,”陈九走回他面前,沉声道,“我不能聘他们。我,一介海外华商,无此资格”
他略顿,话锋一转:“除非……我不再是纯粹的华商。”
容闳猛地抬头。
“中堂暗示,他支持我开办远洋贸易公司和天津糖业总局。但有一条件,须为官督商办。”
“官督商办?”容闳咀嚼此词。
“是。”
“我出资本,我营业务。然他须派督办,须奏报朝廷备案,须归北洋节制。我,陈九,必须从海外商人,化为李中堂体系内之人,成官督商办之商号主事。”
“惟其如此,我才不是外人。方为朝中的自己人。”
“如你见过的唐廷枢,他早年在香港接受英语教育,长期担任英国最大洋行——怡和洋行的总买办,长达十年(1863-1873),八年前,中堂创办轮船招商局,唐廷枢应募辞去怡和洋行的优厚职位,加入招商局。三年前,中堂创办开平矿务局,旨在为北洋海军和轮船招商局提供燃料。唐廷枢同时兼任开平矿务局总办。”
“海外华商的身份不是问题,唯独我兼任致公堂堂主,为朝中忌惮,所以我决意让阿福出面,在国内创办官督商号。”
“待到那时,”
陈九轻拍容闳肩头,“我不再是聘请他们。而是上一公文,奉调数个学生至朝中控制的商号中,充任译员或管事。”
容闳全然怔住。他耗尽半生心力,想绕过这僵固的清廷体制,自外为其注入新血。
而陈九给出的答案是,必先成为此体制一部分。
“可……何至于此!”
“他们只是孩子!所学是工程、律法、格致!他们只想报效国家!分至商行效力,有何不可?!”
陈九默然看着他。
“纯甫,你仍是不懂。”
他轻声道,“在此地,做何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你是谁的人。”
“留美幼童中,不乏学业未完成者,我会去试探中堂的想法, 如果官督商办的事顺利进行,容我后续操作,让一批孩子重新返美完成学业。”
容闳沉默稍许,喝下凉茶,
“此事我承你的情,日后必有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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