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纪年的第二月,风从新城北门往外推。路基是新铺的灰砖,中间被手推车碾出两条浅槽。夏堇一行在清晨离开城,背包没有比从前更重,但每个人都多带了一样东西:阮初带纸与笔,闻叙带空白记录卡,张弛带一把细齿锉,孩子背上多出一只小小的风铃。它不响,只在风很正的时候才愿意动一下。
出了城三里,地势略高,有一条沿河的旧堤。堤上的标牌被人刷过,留下新字:**“边界线——前方为‘新梦区’实验地带,请自决。”**这四个字看着眼熟:自决。不是“禁止进入”,也不是“欢迎加入”,而是把选择丢回给行路的人。
“新梦区?”闻叙挑眉,“人自己的梦,还是旧系统的翻版?”
“先看。”夏堇把刀柄往下压,像是确认某种习惯还在。
堤下是一片低洼地,搭着简易的白帐。有的人在帐篷前晾晒帆布,有的人拿着旧相机对着天空按快门。再往里,是一座矮矮的塔,塔顶插着风标,风标下悬着一块牌:“梦试所·民用一期”。院门开着,守门的人把他们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后只问一句:“你们是来‘做梦’的,还是‘看梦’的?”
“看。”夏堇答。
“看要签免责声明,不干涉、不同意也不反对。”守门人递来一张纸。阮初扫了一眼,干脆写上“已阅”,把笔放回去。
梦试所的大厅像一家旧诊所。靠墙摆着十几张折叠床,床头有便携心率仪和耳罩,不见任何注射器。墙上贴着厚厚一叠“梦模板”:“找回逝者三分钟”、“决定题:如果重来一次”、“无痛版告别”……底下的小字提醒很诚实:“仅呈像,不保真;体验后可能持续难受十五分钟。”
孩子低声:“他们卖的不是梦,是情绪的‘样片’。”
“说得对。”闻叙把记录卡推进袖袋,“把‘痛’切成小片卖,一片三分钟。”
他们被领到一间观察室,隔着单向玻璃能看到试做间。第一位体验者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握着耳罩迟疑了半天才戴上。心率仪亮起来,屏幕一格一格往上跳。他看向对面的“模板墙”,最后点选了**“找回逝者三分钟”**。灯灭,屏幕显示“开始”。男人的手抖了一下,随后整个人安静下来。三分钟后灯亮,他摘下耳罩,眼眶红但不掉泪,抬手向工作人员比了一个“够了”。工作人员把“后效”清单递过去——可能出现:头痛、沉默、厌食、复述同一句话。男人点头,把清单塞进口袋,走出门前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模板,没有再选。
“没有强制购买,没有延长促销。”阮初评价,“他们很克制。”
“克制到像在卖雨衣。”闻叙说,“你愿意被淋就别买,买了就别骂雨。”
第二位体验者是个年轻女人,选的是**“决定题:如果重来一次”**。她进来之前反复确认“可以中途退出”这句,得到了三次肯定才躺下。三分钟结束时她没有起身,伸手按了“延长”按钮。灯光微变,体验又被续了三分钟。她第二次起身时,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把某件东西从喉咙里硬推下去的疲惫。工作人员轻声提醒“请出口处饮水”,她点点头,走路稳而慢。
“他们知道‘清醒’太重,就给人一把可以暂时卸下的把手。”张弛说。
“把手本身没错。”夏堇看着玻璃里的第三位体验者——一个少年,选了**“无痛版告别”**,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突然把耳罩扯掉,气不成声。门外的“安静员”没有去抱他,只把一杯温水放在他手边,退到一臂以外的位置。少年缓了很久,自己把水喝完,朝门口点了一下头。
“这所不拦哭。”阮初说。
“也不贩卖拥抱。”闻叙补了一句。
他们离开观察室,被请到侧屋登记意见。表格只有一行:**“作为旁观者,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下面留了三行空白。
夏堇拿起笔,写:“人需要一扇可控的窗,而不是一扇不能关的门。”
阮初写:“模板不是谎言,是‘有限真相’。请在入口处写醒目的‘有限’两字。”
闻叙写:“别录音。”
张弛想了想,写:“让退出更容易。”
孩子挠挠头,在最末一行写:“哭的时候可以有人在旁边,但不要靠太近。”
守门人把意见收好,像对待一袋种子那样郑重。
出门时,有个志愿者追上来,递给他们一张宣传页,印得很简陋:“本所不替代现实,不处理债务,不制作快乐。只提供可控的三分钟。”末尾有一行手写:“如果你的痛超过三分钟,请回到生活里去。”
“像是谁给现实写了注意事项。”闻叙把纸折好。
午后,风从堤外卷起,带着一丝湿气。梦试所的风标转了个方向,挂在下面的小铃轻轻敲了一下——孩子背上的那只风铃也跟着动了动,却没有响。张弛把风铃摘下,交到他手里:“风不响也没关系,你走在风里就行。”
他们沿堤继续向东。堤外的地面逐渐变硬,出现一段被细石填平的旧高速。路牌被翻过来改了新字:“东一段:自由集市——一周一次,风停照常。”路牌旁站着几个摊主,正把折叠桌往外搬。有人叫卖“可调光电灯”“防风片”“手摇磨”“节拍器二手件”,还有人摆出几摞薄册子,封面写:《无名纪年·记账法》《不被广播骗的十种办法》。
阮初翻开一本记账法,纸张粗糙,公式简单,只有大字写着“先把今天写清楚”。她合上册子,对摊主说:“这本好。”摊主笑:“好卖,原因是便宜。”闻叙掏出两小袋盐换了一册,摊主顺手塞给他一张小条子:“别为过去的账吵架,先把今夜的水装满。”
“这市场有自己的‘风律’。”张弛说。
“没人在上面发演讲,也没人让你必须相信。”夏堇把刀柄压了压,“这样就够了。”
傍晚,堤下的水面起了雾。远处的城在暮色里亮起稀疏的灯,像另一页刚写下一行标题的纸。闻叙把收音机开到只剩底噪,什么也没录。他看着夏堇:“我们在第四卷要做什么?”
“做我们会做的:走、看、记、别干预。”夏堇说,“如果必须做选择——让退出更容易。”
她回望“梦试所”的方向,白帐被风压得低低的,但没倒。那块写着“请自决”的牌子随风轻微摆动,像对每个经过的人都点了一次头,又把决定权还回去。
夜风慢下来。孩子把风铃挂回背带,铃舌敲了他一下,发出非常轻的一声。没人去夸它终于响了。四个人顺着堤向东,踩在一条没有名字的路上——这才是无名纪年的起笔:世界在学会把梦缩成可控的三分钟,然后把剩下的时间归还给清醒。
风往前,他们就往前。
后面没有口号,前面也不会有神。
只有人,和人自己写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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