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楼上的硝烟还没散尽,李明远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关节泛白。镜筒里,远处的天际线正掠过几个小黑点,引擎的轰鸣像闷雷似的滚过来——是鬼子的侦察机。他猛地转身,往城下吼道:“各哨位注意!敌机侦察,立刻隐蔽重武器!把迫击炮推到掩体里,机枪架到民房屋顶!”
弟兄们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李虎扛着机枪往钟楼后面钻,木质楼梯被踩得“咯吱”响;麻三带着人往城墙根的防空洞里搬弹药箱,箱子磕在石阶上发出“哐当”声;金哲扯着几个伪军往巷子里跑,让他们去通知百姓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屋里,别给敌机当靶子。
周镇长拄着拐杖爬上城楼,怀里揣着张泛黄的城防图,颤巍巍地展开:“李连长,咱这县城就东西两座城门有炮楼,南北都是矮墙,怕是顶不住炮轰啊。”他指着图上的薄弱处,“尤其是北关那片,全是土坯房,炸弹一炸就塌。”
李明远的目光扫过图上的红圈,突然往城下喊:“让工兵队把北关的百姓往南关转移!把空房子拆了,砖石运去堵缺口!”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告诉乡亲们,拆房给补偿,战后加倍还他们新砖新瓦!”
城根下很快响起了镐头砸墙的声音。百姓们没半句怨言,男人们扛着檩条往城墙跑,妇女们抱着孩子往南关的地窖里钻,连半大的娃都提着水桶往防火池跑——昨天刚用炸药炸开的护城河,今天已经被灌了半池活水。
(二)
日头爬到头顶时,敌机的轰鸣更近了。三架“零式”战斗机低空掠过,机翼上的红太阳晃得人眼晕。机枪子弹“嗖嗖”地扫过城楼,瓦片被打得粉碎,木屑混着尘土往下掉。
“隐蔽!”李明远拽着周镇长往垛口后躲,耳旁炸开一声巨响——一架战机俯冲下来,投下的炸弹在东关外炸开了花,火光裹着泥沙冲上半空。他探头一看,心揪成一团:那是刚修好的粮仓,囤着乡亲们凑的过冬粮。
“李虎!带机枪队去东关!”他吼道,“把没炸烂的粮食抢出来,实在抢不出来就烧了,别留给鬼子!”
李虎刚扛着机枪冲出去,又一阵轰鸣声压过来。这次是轰炸机,黑压压的编队像乌鸦似的遮了半边天。李明远瞳孔骤缩,往城下狂喊:“防空警报!敲锣!”
全城的铜锣瞬间炸响,“哐哐”声混着妇女的尖叫、孩子的哭喊声在街巷里滚。城墙上的弟兄们往防空洞里钻,百姓们往地窖里挤,连趴在墙头的老黄狗都夹着尾巴蹿进了胡同。
炸弹像冰雹似的砸下来。北关的矮墙“轰隆”一声塌了半截,土坯房像被踩碎的饼干,烟尘里飘着碎布和木屑。李明远盯着那道缺口,牙齿咬得发酸——昨天刚运过去的砖石还没垒稳。
“麻三!带偷袭队堵缺口!”他扯着嗓子喊,“用麻袋填!装沙子装石头都行!”
麻三的声音从烟尘里钻出来:“收到!让伙房送点窝头!弟兄们一早上没吃了!”
“让炊事班往城墙根送!”李明远吼完,突然瞥见一架轰炸机正对着钟楼俯冲——那里架着两挺重机枪!他扑过去拽起机枪手往旁边滚,刚躲开,钟楼的尖顶就被炸飞了,碎木片像刀子似的削过来,划破了他的胳膊。
(三)
轰炸停时,太阳已经偏西。城楼下的街道成了麻花,南关的地窖口堵满了人,哭喊声从各个角落冒出来。李明远踩着碎砖往缺口走,鞋底黏着血和泥,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北关的缺口被麻袋填了半截,麻三正指挥人往上面泼泥浆冻冰——天快冷了,冻上一层冰壳能顶一阵子。见了李明远,他抹了把脸,黑一道白一道的:“连长,粮烧了一半,剩下的运到西关地窖了。就是……弟兄们折了三个,都是被弹片划到的。”
“让卫生队赶紧处理。”李明远拍他肩膀,“去看看防空洞够不够,不够就让弟兄们挖交通壕,连通各家的地窖。”
往回走时,撞见金哲带着几个伪军抬着担架跑。担架上的人盖着白布,露出来的手还攥着颗手榴弹。金哲红着眼圈说:“是二柱子,刚才堵缺口时被炸弹掀飞了……他娘还在南关等着他回去娶媳妇呢。”
李明远喉咙发紧,从怀里掏出块银元塞给金哲:“给老人家送过去,就说……她儿子立了功。”
走到东关时,李虎正蹲在粮仓的废墟上啃窝头,旁边堆着几袋烧焦的粮食。见了李明远,他举着窝头苦笑:“能吃的就这些了,够弟兄们撑两天。”
“去跟周镇长说,统计各家存粮,统一调配。”李明远蹲下来抢过他半个窝头,“让百姓们掺着野菜吃,咱弟兄们先吃树皮磨的面。”
夜幕降临时,城墙上点起了马灯。李明远站在垛口前,望着黑沉沉的原野,突然想起松井的军刀——现在挂在指挥部的墙上,刀鞘上的宝石在油灯下闪。他摸了摸胳膊上的伤,突然往城下喊:“让哨兵多盯着点西北方向!鬼子说不定夜里来摸城!”
(四)
后半夜真来了动静,不是鬼子,是从北边逃过来的游击队。带队的队长缺了条胳膊,缠着血布条,见到李明远就瘫了:“李连长,鬼子在北边修炮楼呢,榴弹炮!说是三天后就往咱这儿挪!”
李明远心里一沉。榴弹炮的射程能覆盖全城,到时候城墙就是纸糊的。他连夜召集人开会,油灯下的脸都透着狠劲。
“咱得主动出击。”李虎攥着枪托,“去炸了他们的炮!”
“不行。”李明远摇头,“鬼子肯定重兵看守。咱得挖地道,从地下摸过去。”
金哲突然举手:“我知道北关有老煤窑,能通到城外二里地!以前我爹挖过!”
“就用这个!”李明远拍桌子,“麻三带偷袭队,金哲当向导,半夜出发。带上炸药,炸不掉炮就炸他们的弹药堆!”
麻三啃着窝头笑:“放心,上次炸军火库的手艺还没忘!”
散会后,李明远往卫生队走。油灯下,卫生员正给伤员换药,断了腿的弟兄咬着木棍哼,碎了肋骨的咳得直抽。他在角落里看见个小姑娘,也就十五六岁,胳膊被烧伤了,正偷偷抹眼泪。
“哭啥?”他递过去块红糖,“等打跑鬼子,我让你去读识字班。”
小姑娘哽咽着:“我哥……我哥刚才抬担架时被流弹打了……”
李明远沉默半晌,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颗子弹壳,刻着“平安”俩字。“拿着,”他塞给她,“你哥要是看见,肯定不想你哭。”
(五)
第二天一早,炮声真的来了。不是榴弹炮,是山炮,打在城墙上“咚咚”响,砖石像雨点似的往下掉。李明远站在指挥部里,听着外面的轰鸣,手指在城防图上敲:“让重机枪守住东西城门,迫击炮往炮位反推!”
刚说完,通信员就撞开了门:“连长!麻三他们得手了!炸了鬼子两个弹药堆,就是……就是回来时被伏击,折了五个弟兄。”
李明远的手顿在图上,半晌才说:“给他们记功。”
中午时,敌机又来了,这次带着燃烧弹。南关的民房着了火,百姓们拎着水桶往火里扑,妇女们把孩子裹在被子里往地窖钻。李明远让人把城墙根的积雪(前两天下的薄雪)往城下运,堆成雪墙挡火。
突然听见有人喊:“连长!快看!”
他跑出指挥部,只见西北方向的天上飘着几个黑点——是己方的援军!骑兵队踏雪而来,马背上的人举着红旗,后面跟着拉炮的马车。领头的人翻身下马,往他胸口捶了一拳:“老李!俺们来晚了!”
是邻县的自卫军,带了四门迫击炮,还有三十多支步枪。李明远眼眶一热,拽着他往城墙跑:“来得正好!帮咱守北关!”
(六)
第三天清晨,榴弹炮真的来了。第一发就炸塌了东关的炮楼,碎石把街道堵死了。李明远往缺口冲,刚跑到半路,就见个老太太举着拐杖拦他:“小伙子别去!俺家老头子刚被埋在下面,让俺孙子去挖就行!”
老太太身后,几个半大的小子正用手刨碎砖,冻裂的手指渗着血。李明远鼻子发酸,转身吼:“让工兵队带工具来!再调两挺机枪架到旁边的房顶!”
炮声最密时,他靠着断墙抽烟,听见旁边有人哼歌。是那个烧伤的小姑娘,坐在防空洞口,怀里抱着那颗子弹壳,哼着不成调的《松花江上》。他走过去,听见她嘟囔:“我哥说,等胜利了,就带俺去看松花江。”
李明远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借着炮声的间隙画了条江,旁边写着“松花江”。小姑娘笑了,眼里的泪却掉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傍晚时,炮声突然停了。侦察兵跑回来喊:“鬼子撤了!好像是后面被游击队端了粮仓!”
城墙上爆发出欢呼,弟兄们把帽子扔上天,百姓们从地窖里钻出来,举着窝头喊“胜利了”。李明远望着远处渐渐隐去的炮队,突然往城下喊:“别松懈!让伙房做顿好的,明天接着修城墙!”
夜里,他坐在指挥部,就着油灯写战报。写着写着,听见外面有动静,出去一看,是麻三带着人往城墙上搬柴草。“烧点篝火,”麻三嘿嘿笑,“让弟兄们暖和暖和,也让鬼子看看,咱还守着呢!”
火光在城墙上跳动,映着弟兄们的脸,也映着远处黑沉沉的原野。李明远摸出那颗刻着“平安”的子弹壳,塞进怀里,突然想起刚占领县城时,弟兄们在城楼上喊的号子。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火光喊:“都精神点!这城,咱守得住!”
喊声在夜空里荡开,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惊醒了沉睡的孩子。黑暗中,不知是谁跟着喊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满城都是喊声,混着篝火的噼啪声,像条醒着的龙。
(七)
几天后的清晨,李明远在城墙上练枪,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往城下走——是那个小姑娘,胳膊上缠着新绷带,背着个小包袱。
“去哪儿?”他问。
“跟医疗队走,”小姑娘扬了扬手里的子弹壳,“他们说缺个帮着换药的。等把鬼子打跑了,我就去松花江。”
李明远望着她跑远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城墙上的风好像不那么冷了。他转身看向操练的弟兄们,李虎正教新加入的少年们打枪,麻三在给重机枪上油,金哲带着伪军们修补被炸烂的门楼。
远处的天际线又有了动静,但这次,弟兄们没慌。有人往炮位跑,有人往防空洞搬弹药,连趴在墙头晒太阳的老黄狗都只是抬了抬眼皮。
李明远摸了摸怀里的子弹壳,突然笑了。这城啊,就像弟兄们胳膊上的伤,看着吓人,结了痂,就成了疤,成了能扛住更疼的记号。只要人还在,火就不会灭,墙就不会塌,总有一天,能让那些飞机大炮都变成废铁。
他对着操练的人群喊:“加把劲!中午炖肉!”
喊声落时,远处传来了第一声炮响,像是在应和。城墙上的篝火刚灭,新的烟又升了起来,在蓝天下扯出长长的线,像条不肯低头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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