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嗯”很快被风雨打散,新陵门彻底陷入了死寂,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过路人的幻觉。
雨水顺着门楣上狰狞的石雕滑落,滴滴答答,敲打在门前泥泞的土地上,是这方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然而,在这片万籁俱寂的表象之下,门心最幽暗的石脉深处,一缕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意识,正从混沌中缓缓剥离。
林青竹。
他“醒”了,却并非以人的方式。
他没有眼睑可以掀开,没有肺叶可以呼吸。
他所能“看”见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杂着岩石冰冷、坚硬的触感。
他与这扇门融为了一体,构成他身躯的不再是血肉筋骨,而是沉重、致密的黑石。
他的心跳,化作了整座石门门基深处那隐秘而规律的震颤;他的呼吸,则凝为一缕缕肉眼难辨的雾气,从门板上那些暗红色的纹路中悄然溢出,随即被雨水冲刷殆尽。
他试着动一下,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却只能引得整座巨门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呻吟,碎石簌簌而落。
他已然是囚徒,也是牢笼本身。
就在这无尽的禁锢与绝望中,他“听”到了。
“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
那声音,是他刻骨铭心的烙印。
曾经,苏媚烟便是用这般平静又决绝的语气,将他推离幽都的边界。
可此刻,这声音却像是拥有了生命,从四面八方涌来。
门外凄冷的风雨中,有这句低语;门内幽深的石脉里,也有这句回响。
它们交织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记忆深处的回声,还是真有活人正在门的两侧对语。
这诡异的合唱让他混乱,让他痛苦。
每一次声音的响起,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入他那仅存的知觉。
唯有心口的位置,一道早已消失的残铃印记,此刻却在他的“神魂”中搏动不休。
每一次震动,都像是掀开了一角被时光封存的幕布,带回一段被他强行遗忘的记忆。
他想起来了。
苏媚烟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最后那个动作,不是推开。
不是的。
她枯瘦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是……轻轻地往回拉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微小到当时心神俱裂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她想让他留下,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可她看着他眼中的不舍与痛苦,终究还是不忍,最终还是松开了手,用那句“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夜”为他筑起了最后的壁垒,也判了自己永世的孤寂。
原来,他所以为的成全,竟是她最深的遗憾。
这迟来的真相,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核心。
狂暴的悲恸与悔恨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能量,顺着石脉瞬间传遍了整座新陵门。
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门基震颤,连带着方圆数里的地面都微微晃动起来。
十里之外,一座早已废弃的义庄内,藏身于黑暗中的老驼猛地睁开了眼。
他脸上涂满了死人骨灰混合的泥浆,以此遮掩身上因常年守门而沾染的“门气”。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新陵门那不稳定的情绪波动,就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正在发出第一声啼哭。
“糟了。”老驼低声咒骂。
新门初成,林青竹的意识尚未与门体完全同化,执念未消,神魂未稳。
这种强烈的意念波动,对于幽都深处那些沉睡的“守夜之灵”而言,就如同黑夜中的火炬,醒目而又……诱人。
一旦被它们察觉到这扇新门里还残留着如此鲜活的“人性”,便会立刻引动“门噬”。
旧门吞噬新门,让一切重归混沌。
这是幽都的法则,也是对一切“不合格”守门者的清除机制。
老驼不敢再耽搁。
他从怀中摸索着,取出一截早已干枯发黑的断指。
那是他当年自化门体前,亲手斩下的最后一截属于“人”的部分。
他快步走到义庄的地窖口,将断指深埋入潮湿的泥土中,随即取出一盏巴掌大的青铜魂灯,将仅剩的一点灯油倒入其中。
火光亮起,却并非寻常的橘黄色,而是一种诡异的惨绿,焰心处的光泽,竟像一只缓缓转动的人类眼球。
老驼将嘴凑到灯焰前,用一种近乎祷告的语气低语:“老伙计,替我护他三日。三日即可。”
话音落下,那惨绿的灯焰猛地一涨,眼球般的光泽骤然凝固,仿佛在无声地应允。
子时已至。
新陵门前,雨势渐歇,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在夜色中飘荡。
突然,紧闭的门缝毫无征兆地开了一线,比墨更浓的黑雾从中汹涌而出,却并不扩散,只是在门前凝聚成团。
雾气翻涌中,无数扭曲的人形缓缓浮现。
他们形态各异,皆是千百年来未能渡过幽都,被困于门前狭隙中的孤魂野鬼。
往日里,他们只会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哀嚎,可今夜,他们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动作整齐划一,齐齐跪拜于新陵门前。
他们的口中不再发出哀嚎,而是汇成了一股宏大而又空洞的合唱,一遍又一遍地低声诵念:
这声音,透过石门,清晰地传入林青竹的意识深处。
一瞬间,他猛然“醒”了过来。
这一次的清醒,不同于之前的混沌。
他终于分辨出来,这响彻天地的声音,不是苏媚烟的,也不是那些孤魂的。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在他化为石门的那一刻,他心中最深的执念,最痛的记忆,连同他的声音,一同被这扇门所吸收、储存。
而现在,这扇门正以那些孤魂为媒介,将他的执念反向播散出去,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属于他林青竹的“回声系统”。
他终于明白了。
门,并非死物。
它是一个会“生长”的执念容器。
每一任守门人,都会将自己的一切献祭给它,最终成为它的一部分。
苏媚烟的守望,造就了旧门的回声。
而他的不甘与悔恨,则催生了这扇新门。
他,正在成为下一个“苏媚烟”。
不是那个被动倾听回声的痛苦之人,而是……制造回声的存在本身。
“原来是这样……”
林青竹在冰冷的石心中无声低语,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暴悲恸,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复下来。
他不再挣扎,不再抗拒,而是选择接受了这个诡异而又残酷的现实。
“若我成了她的声音……那我,便从未离开过她。”
当这个念头在他意识中彻底定格的刹那,悬于门楣之上的那枚早已锈迹斑斑的残铃,竟无风自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叮”。
那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叹息。
响声过后,铃铛表面那层厚厚的铁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固化,最后一丝金属的光泽也彻底黯淡下去,仿佛在这一记轻响中,耗尽了它最后残存的灵性,彻底死去。
门前,黑雾与孤魂悄然散去,一切重归寂静。
雨停了。
夜色浓重如墨,整座新陵门仿佛一头蛰伏的远古巨兽,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
之前那不稳定的震颤与轰鸣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
仿佛经过了这一夜的变故,这扇新生的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根,牢牢地扎进了幽都的边界。
从门基的最深处,开始传来一种极低频率的嗡鸣,不像是石头的震动,反倒……像是什么庞然大物沉睡时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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