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十条灯纹彻底凝实,金光内敛,阿灰腕上的灼痛感才缓缓平息。
那是一种奇特的烙印感,仿佛这十道金纹并非由魂灯映照,而是从他血脉深处逆向生长,要将他整个人都炼成一盏灯。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荒冢上被露水浸润的“阿灰”二字,在微弱的晨光中已然蒸发,了无痕迹。
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手腕上的金纹却无比真实。
他抬起手,凝视着悬浮于身前的魂灯。
灯焰稳定,光晕柔和,但阿灰却从那团小小的火焰中,看到了一幕令他浑身冰凉的倒影。
火光里映出的,不是他自己清瘦的脸庞,而是一个模糊却异常熟悉的身影——那人身披陈旧的黑袍,背上负着一口血红的棺材,孑然独立于天地间,孤寂得如同万古不化的顽石。
那是林青竹最初的模样。
一个念头如惊雷般在阿灰脑海中炸开。
他瞬间明白了。
魂灯所记,从来不是一个具体的名字,不是“阿灰”这两个字。
它记下的,是一种特质,一种宿命,是“像林青竹的人”。
它在寻找下一个能够承载这份孤寂与责任的容器。
而他,恰好成了这个容器。
心头的悸动让他无法再在此地停留。
他收敛心神,辨明方向,继续朝着南方走去。
他必须走下去,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行出数十里,前方的地貌开始变化,一片广袤的枯竹林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这片竹林透着一股死气,所有的竹子都呈灰败的枯黄色,叶片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竹竿直指苍天。
林中没有一丝风,却能听到一种细微的、仿佛无数人在低语的沙沙声,令人不寒而栗。
几乎是同时,他胸前的魂灯火焰微微一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指向竹林深处。
阿灰眼神一凛,没有犹豫,握紧了背后的布包,循着灯焰的指引踏入了枯竹林。
脚下是厚厚的枯叶,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片死寂的林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低语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耳边,却又听不清任何具体的内容,只是无数混乱念头的集合体。
灯焰的光芒最终停在了一片竹根盘结虬结的空地前。
那里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一口小小的、仅有三尺长的木棺半埋在其中。
棺木的材质与周围的枯竹一般无二,棺盖上没有刻字,只在正中央雕刻着一个古朴的魂灯图样。
就是它了。
阿灰没有立刻动手,他先是环顾四周,确认那股窥伺感正是源于此地。
他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滴殷红的血珠,轻轻点在了那棺盖的灯形雕刻上。
血液触及棺木的瞬间,他胸前的魂灯火焰猛地向内一缩,几乎熄灭,紧接着又骤然爆燃,火光冲起半尺高。
一片混乱的画面在炽烈的火焰中浮现:一个提着灯笼的少年在无边的黑夜中前行,他的身后,跟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无面之魂。
那些魂魄麻木地跟随着灯光,可当少年偶然回头时,火光照亮了那些魂魄的脸——每一张脸,都与少年自己一模一样。
那张脸,正是他昨夜在灯火倒影中瞥见的、属于自己的脸。
原来如此。
阿灰心中雪亮。
一直以来,都有人在暗中借用魂灯的力量,试图招引“阿灰”的魂魄。
但他们招的,并非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守灯者”这个身份所承载的、千万亡魂记忆中的执念本身。
他们想再造一个林青竹,一个被执念束缚、永世不得解脱的守灯人。
他面无表情,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缓缓将魂灯从胸前摘下,轻轻放在了小棺的棺首位置。
魂灯落下的刹那,整个竹林的低语声陡然变得亢奋、急切,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祭品。
然而,就在所有注意力都被魂灯吸引的瞬间,阿灰的左手却悄然从怀中摸出一条洗得发白的红布条,迅速而无声地缠在了自己烙有金纹的右手手腕上,紧紧打了个结。
那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布条缠紧的一刻,他感觉自己与魂灯之间那股灼热的血脉共鸣,仿佛被一层温润的屏障隔断了。
棺首上的魂灯火焰果然随之转弱,光芒黯淡了下去。
林中那片嘈杂的低语也戛然而止,死寂重新降临,只余下一股错愕与愤怒的意志在空气中盘旋。
片刻之后,一滴漆黑如墨的水珠从他头顶的竹梢上悄然滴落,“啪”的一声砸在地上,迅速渗透泥土,形成了一行扭曲的字迹:“为何不回应?”
阿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些灯座里温热的灯油,又刺破指尖混入一滴鲜血,在那行黑字旁边,一笔一划地写道:“我活着,不归你引。”
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股活人独有的阳刚之气。
当最后一笔落下,整片枯竹林仿佛被彻底激怒,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咔嚓、咔嚓”,无数竹竿从中断裂,露出了中空的内壁。
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光滑的竹壁上,竟密密麻麻地刻满了“阿灰”二字,字迹有大有小,有深有浅,层层叠叠,粗略一数,竟有三千余记!
这些,全都是近几个月来,各地义庄、乱葬岗的亡魂在弥留之际、在浑噩的梦中,被那股力量引诱着默念所留下的痕迹。
每一个名字,都是一道枷锁。
阿灰站起身,从怀中取出火石。
他没有去烧那些刻着名字的竹壁,而是将火焰对准了那些断裂处裸露出来的、最核心的竹心。
火焰一接触到竹心,便轰然升腾,火势之猛烈远超寻常。
他不去理会那些名字,只烧这片竹林赖以存在的根基。
熊熊烈火中,黑色的浓烟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道扭曲的虚影。
那东西非人非鬼,仿佛是由千万缕绝望的执念强行搓捻而成,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声音刺耳又空洞:“林青竹甘愿化作门,隔绝生死。你也要步他后尘,成为灯中永世不得超生的影吗?”
阿灰没有回答这句饱含诱惑与诅咒的问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虚影,然后解下了手腕上那条母亲留下的红布条,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火中。
布条遇火,并未立刻化为灰烬,而是燃起了一团温暖而纯净的红色火焰。
当那抹红色燃尽时,半空中的黑烟虚影仿佛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发出一声贯穿天地的凄厉长啸,随即轰然溃散,化作无数黑色的烟尘,被风一吹,便彻底消失了。
那根本不是魂,而是“守灯者”这个名号,在无数亡者记忆中滋生、畸变出的怪物。
如同林青竹当年被人刻在墙上供奉,如今,他也正在被另一种方式悄然神化,试图将他变成一个新的图腾,一个新的囚徒。
大火渐渐熄灭,整片竹林化为焦黑的灰烬。
阿灰独坐在灰烬中央,四周一片死寂。
胸前,那盏魂灯静静地悬浮着,灯焰恢复了安宁,甚至比之前更加纯粹。
忽然,他感觉灯焰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嗯”传入他的意识,轻柔得如同风吹过缝隙。
他猛地抬头,只见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上,第七盏魂灯那宏伟的虚影竟一闪而逝。
那是林青竹的残念在回应他,也是在提醒他。
真正的守护,不是让灯认主,而是要让灯不认任何人,连“阿灰”这个名字也要一并忘掉。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南方。
他不再回头看身后的灰烬,迈开脚步,坚定地前行。
而在他身后那片死寂的焦土之中,一朵小小的、雪白的花朵竟悄然破土而出。
花瓣晶莹剔透,上面没有字迹,却天然生成了一道极淡的金色纹路,如同一条活着的脉搏,正极其缓慢地跳动着。
灯,已经开始遗忘他了。
他沿着古道一直向南,风中带来的不再是亡魂的低语,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荒芜的气息。
他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但他心中却有了一个模糊的目标。
他要去寻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生者彻底遗忘,让亡魂真正安息的地方。
或许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让魂灯也学会“遗忘”的最终答案。
前方的路途在夕阳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而远方的地平线,则被一种沉静而厚重的山峦轮廓所占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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